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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渐渐降温的空气中,变冷的风吹着枯黄的树叶,露出枝上尚余的熟果,引来新村里越来越多的鸟儿,“吱吱喳喳”相互召唤着,抓紧秋季剩余的时光尽可能多地吃食。
任家旺、杜雪珍夫妻带着小辈到了郑家,看见老邻居兼老伙伴坐在窗前,透过玻璃,目不转睛地看窗外成双的鸟儿相伴在枝头跳跃,或在树杈间追逐飞舞,一动不动成了雕像。
郑家两个儿子不在家,二儿媳小焦从卧室赶出来,压抑着眼中的一丝兴奋,尽可能放大表情中的伤心,接过任家旺递过的白信封。
她忙着引他们给婆母遗相施礼,解释说兄弟俩很有孝心,一个去加买“元宝”,一个去订“豆腐饭”。郑阿昌还像没注意到动静一般,只看着窗外不出声。
“你想开些……康玲心梗走得快,也算没吃啥苦头。”任家旺带着杜雪珍给康玲的照片施了礼,坐到郑阿昌身边,劝慰着。
“……”郑阿昌浑浊又布满血丝的眼睛方有了一丝转动,眼皮闭了闭,苦涩的泪水又从失去生机的脸颊上,越过一层层皱纹流下来,直流到他的嘴边,流到他干涸起皮的嘴唇里去,“她从解放前跟了我,我甜头没给她吃多少,苦头倒是给了不少。现在,她是再不用吃啥苦头了……”
“啥人讲的?”杜雪珍为老邻居伤心难过,用已哭湿的手绢反复抹着眼角滴落的泪,劝解,“你虽然脾气耿一点,可对屋里人一直蛮好。特别是对康玲,比家旺对我还细心,吃菱角、吃栗子都是剥给她吃的……”
郑阿昌痛哭起来:“可为了带小孙子,她近十年都没有好好吃过我剥的菱角与栗子了……今年,她好容易回来,我想等到栗子、菱角上市多买几回,剥给她吃,可她不争气,等不到就走了!……”
他这话出口,被刚回家的小儿子听到,也哭了出来:“是我们不好,没注意到妈欢喜吃这两样。晚点栗子多了,我多买几趟,让强强供给奶奶坟上去。强强,快过来再给阿奶上柱香。”
“阿奶~我想阿奶!”原本哭累了,趴在一旁沙发上睡着的郑方强被叫醒了,对着墙上祖母的照片又哭起来。
“你们不要剥,留给我剥。以后给康玲吃的菱角、栗子都留着,我剥……”郑阿昌的声音与动作一样颤抖,他站起来,抚住了老伴最喜欢的小孙子的肩。
看着前几日还一起谈笑的老邻居霎间逝离,任家旺与杜雪珍伤心中隐隐地恐慌,竟不敢在郑家久留,见居委主任廖远英带着志愿者上门探望,老两口便告辞出门。
还没有走下几阶楼梯,他们却听到争吵声从郑家没关的门中传了出来。
先是小焦的声音:“正好,廖主任来了,我们商量商量,今后爸爸怎么生活?一家轮流照看半年,好哇?”
郑家小儿子当即反对:“爸爸可一直是照顾你们生活的!”
廖远英想制止:“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先让康阿姨的事落定,再说郑阿叔身体还可以。”
小焦却不干:“婆婆没走的时候,可是讲过的:两个老的走掉一个,另一个单独生活不方便,要接到小辈身边照料。然后将房子租出去,贴补生活费。”
郑家小儿子恼怒:“妈刚走,你就想打他们房产房租的主意啊?有你这种人喏?”
小焦不服气:“我怎么啦?公阿爹在我们这边一直好好的,哪像你们,把婆阿妈累出毛病来闷声不讲。孙子一带到高中,就推她回来不负责了!”
“你不要瞎三话四!明明是你生病住院,让妈受累!”
“阿弟,做人凭良心,你不要瞎讲!我吃的营养品,可也给爸妈吃一份的!”
“你们不要吵了!这种时候吵,好意思吗?”廖远英也生气了。
郑阿昌随即的哭声,让楼下的任家旺与杜雪珍心如刀绞:“你们不要争,不要争!算我求求你们,就让我带了你们姆妈照片还住在自己家里,我不需要你们照顾,就像杨阿公一样,自己照顾自己!等我走了,你们再吵房子的事!”
这话,同样被上楼来的郑亚娟听见了;她的身边,她的父亲——难得出现的郑家大儿子也听见了。
郑亚娟的目光转向任东杰,闪了闪,又闪了闪。她父亲的头低着,手指蜷了蜷,又蜷了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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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住在弄堂,就看出康阿姨是个老好人,对三个儿子从来不打不骂,要啥尽可能给啥;她老来,甚至现在死也不愿意给小辈添麻烦,这是真心疼小辈!哪像你姆妈,瘫在床上,拖也能拖死人!”
从母亲家里接回了秦毅,按丈夫的要求,削了上海最近流行吃的猕猴桃,推着已与自己齐高的儿子去阿奶床前尽孝,咏萍回身对埋头资料中的丈夫嘀咕。
“你又叽嘈什么?”秦彬不耐烦,却也早已适应了妻子的消极抱怨,头也不抬地回怼。
“我叽嘈啥啦?”咏萍俯身打开刚买的大号行李箱,从衣柜中拽出厚实的衣物叠着,往箱子里塞,“你这趟出差,照顾你娘的责任又是甩给我一个人,好意思?”
秦彬的表情霎间添了几分恼怒,转头想吵,可听到隔壁屋内传来儿子的笑语声,听到老娘含糊不清却明显是高兴的呢喃声,心中一软,放下手中的资料,过来和咏萍一起整理衣物:“整个厂里,难得就安排我与老孙两个人去国外出差,这证明厂长信得过也看重我们。只好让你吃力一些。放心,回来肯定给你买礼品,保证让你满意!”
他以为自己的服软与讨好,能让妻子欢然。不料咏萍反而扔下他的大衣,转身去打开电视机:“别当我是憨大,你不过是哄我好好照顾你老娘!”
秦彬生气,却也无奈,只能跟着回身,掰了咏萍的肩,低声下气恳求:“我不在家这段日子,好好照顾我娘!她年纪大了,需要人多陪陪讲闲话。”
咏萍想躲他的手,不料自己的腰反而传来一阵刺疼,让她不由自主疼呼一声,痛苦又带着怨愤地看丈夫:“我为你们家祖孙三代操劳半辈子,腰都出问题了,你想过照顾我吗?”
秦彬是真的心里烦躁:“你不是有膏药嘛,拿出来,我帮你贴上去就好了呀。”
咏萍却不答应:“你不在家,我又要做家务,又要陪你老娘讲闲话,肯定忙不过来,也算我求求你:答应给家里请个钟点工可以吗?”
秦彬反感:“有这个必要哇?乱用钞票!”
咏萍气极了:“你给你老娘买营养品眼睛都不眨,给我请个钟点工就是乱用钞票!那好,你不要去国外出差,要离婚,我明朝就跟你离!”
前几年,秦彬为了降服妻子照料自家母亲,动不动就拿离婚来威胁她;可随着他母亲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差,一姐一妹越来越不愿意承担,他只能将照料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咏萍身上,反而不敢轻易再将离婚说出口。加之几十年夫妻感情、厂里的看重与工作的需要,他都不能接受婚姻的分拆。
所以,纠结了片刻,他只能点头答应:“你要请钟点工可以,但照料我娘的事,还是要你亲自来。别人不熟悉她需要什么,她只认你的照料。这点算我求你,你一定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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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珍,你怎么摔下来啦?雪珍!”
半夜,站在浴室边上,看着满嘴是血、半身湿透、一支胳膊古怪扭曲的老伴,任家旺魂飞魄散!
他直觉里想搀扶妻子起身,可记住了前几天居委会专门邀请医生为老年居民所开的健康讲座,伸出想用力的手又停住了,僵在妻子脖颈下不敢动弹。
冷汗,一层层从他头上、身上快速冒了出来,他感觉心脏中的血液都冻住了!
他不想老伴出事,不想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想起:虽然孙子东杰陪郑亚娟去旅游了,可外孙女念申在家啊!
他用自己都想不到的尖细嗓音急厉地喊起来:“念申,快来帮忙啊!快来啊!”
这句话刚喊出口,任家旺感觉眼前的妻子与房间一起旋转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