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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应该称呼父亲母亲为父皇母后的,可是母亲不喜欢我这样叫她,她喜欢我叫她娘亲,她说这样听起来更亲近些。
于是父亲便也叫我喊他爹爹,他总是什么事都依着我娘亲。
我是他们二人唯一的女儿,也是永昌朝唯一的公主,更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皇太女。
他们都说这是因为父亲太过疼爱我的缘故,有我一个女儿就心满意足,连儿子都不愿再生,更是不顾朝臣的反对,力排众议,立我当了皇太女。
其实爹爹只不过是不想让娘亲再受一次生孩子的罪罢了,据说娘亲没生我之前很想生个孩子玩玩,结果等她经历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种种辛苦之后,她就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宝宝,娘从不后悔和你爹生了你,不过生你的时候真的很痛很痛,那种痛我这辈子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没错,我的名字就叫做宝宝,封号是万宝公主,小名叫宝宝,全名秦宝宝。
我不止一次跟我爹抗议过我的名字,可他总是笑着说:“这名字是你娘取的,有什么不好?你是爹的宝贝,也是你娘的宝贝,叫秦宝宝总比秦二宝要好听吧?”
我爹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爹爹总说我是他的宝贝,可我知道我娘才是他的心肝宝贝。我只是他的掌上明珠,可我娘才是他心里的宝。
他要是真疼我的话,又怎么会在我挑中卢润做我的驸马,要娶他为夫时勃然大怒,强烈反对,还不是因为卢郎的父亲是卢相国,而我娘当年差一点就嫁给了卢相国。
真是的,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一坛子老陈醋吃到现在居然还这么有滋有味的!
后来还是我娘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才勉强同意的。
那一次他们俩吵得很凶,而引起争端的罪魁祸首——我,他们的女儿则很淡定的坐在一边,一边吃葡萄,一边看戏。
这可不是我没良心,而是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见他们吵了多少回了,他们从来都只会热战,而不会冷战。其实他们每次都是避开我的,但我是谁啊,总是有法子能偷偷溜到左近处去听墙角。
他们吵得妙趣横生,我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所以我挺喜欢他们吵架的,因为他们每次吵过之后,都只会更加恩爱。
他们就这样吵吵闹闹了几十年,也恩恩爱爱了几十年。虽然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类的词从来用不到他们身上,可我觉得他们这样才更像是亲密夫妻,有如一人的感觉。
我爹对我娘真可说得上是忠贞不二,别说纳别的妃嫔了,据说他连别的女子的手都没摸过。
我去问娘亲是不是真的,我娘想了一会儿,说:“这辈子他倒还算老实,总算没有对我不起!”
呃,难道说上辈子我爹曾经和别的女人有过不清不白,对不起我娘?
我还想再问,爹爹已经端着红枣阿胶膏走了进来,又到了娘亲每日的进补时间。
不过要说我亲眼所见的这辈子,那我爹对我娘可真是好的没话说。
不管朝臣怎么上折子苦苦哀求他选秀纳妃,或者不纳妃也行啊,赶紧和我娘生个儿子出来也成啊,可他就是不理。硬是跟他们死磕了好几年,把我立为皇太女。
谁让爹爹仅存的一个弟弟,我的赵王叔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呢,而且赵王叔的身子一向多病,据说再也不可能生出孩子来了。
据说我没出生之前,那些大臣们催他选秀纳妃催得更紧,特别是匡正署那一帮子老头,甚至有一天还在朝堂上请出了一份□□秘诏来,想要强逼爹爹纳妃。
没成想,等他们从密封的金匣中取出那旨诏书一看,那诏书居然被虫蛀去了大半,只能看清一句话,“子年十五以下均不得立为储君”。
于是那帮大臣们不但没将爹爹一军,反倒被爹爹治了一个保管□□圣旨不利的失职之罪,后来索性连匡正署也给撤了。
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之后,我去问过爹爹,怎么就这么巧那道秘旨就被虫给蛀了呢?
爹爹有些惋惜的回了我一句,“应该多放几只虫子进去的,可惜没把那秘旨给全蛀干净。看来只有等到你十五岁才能立你为皇太女了。”
“可我又不是儿子?”我问道。
“儿子,女子不都是子吗!”爹爹摸摸我的头。
后来他要立我为皇太女,群臣拿那道只剩了这一句话的□□秘诏来反对时,爹爹便是用这句话去反驳的。
那帮大臣仍是跪了一地,苦苦哀求他好歹给大秦王室留个根,总得生个儿子才能承继祖业啊!
爹爹却说了一句,“子孙有穷尽,甚至这大秦朝有一天也会不复存在,而朕之功绩却会千秋万世,永为世人传颂。又何须一定要有个儿子来继承。”
可是那帮大臣却依然贼心不死,撺掇着几个邻国送了公主来和亲,这种送公主来和亲的事儿以前就有过,结果是那几位公主没变成我爹爹的妃子,而是全成了他的干妹妹,被他另嫁他人。
可是那时候我娘亲也正值年轻美貌,但是现在,即使我是我娘的亲生女儿,我也得说我娘她作为一个已经四十多岁的妇人,虽然保养的极好,但是和那几位才十几岁,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一比,完全比不上人家小姑娘的年轻水嫩。
但我却一点也没替她发愁,因为我知道我爹是绝不会要这几位公主的。
在这种事上,我总是料事如神,爹爹这回没把她们再认作妹子,而是收为义女,一人给她们挑了个女婿,驾轻就熟的就把她们给打发了。
我很想去问问爹爹,为什么娘亲已经红颜暗老,却仍然完胜那一票青春鲜嫩的小姑娘。
没想到我刚走到窗外,就听见娘亲问出了同样的问题。我赶紧竖起耳朵来听。
就听爹爹笑道:“阿筝,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把我赤焰马送给你,但你最后却把它还给了我,仍是骑着你的旧坐骑小黑。又是为什么?”
“小黑跟了我那么多年,有感情了呗!”我听见娘亲答道。
“阿筝,那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就更是感情深厚了!”
“比起你年轻时的容颜,我更爱你现在眼角的皱纹。”
每次对着娘亲,爹爹的嘴巴总是这么甜,为什么卢润那个书呆子就不会这项技能,还学富五车呢,哼!
我这一走神的功夫没听到爹爹又说了句什么,只听到娘亲怒道:“好啊,你居然拿我来比马?”
再然后,呃……,似乎他们不动口改动手动脚了,我很有经验的没有再听下去。
第二天,就见爹爹脸上多了三道爪痕,不用问我也知道是谁干的。
后来这件事还被写进了民间的一本野史《野闻录》中,“某日,永昌帝朝,群臣见其面上红痕数道,奇之。旬日打探方知乃帝后一语不合,为后所伤,群臣愤而谏之,帝一笑置之,言,此乃朕与后闺房之乐尔,卿等何不解风情甚矣!群臣绝倒。”
我曾经问过爹爹,总是这样拒绝大臣们的一番“美意”,不觉得辛苦吗?
爹爹却回了我一句,“这种事拒绝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我忍不住又问他,为什么要对娘亲这么这么的好,明明娘亲有时候对他可不怎么好来着,时常冲他发脾气不说,每次我爹说要跟她下辈子在一起,下下辈子还要在一起时,她从来都不说“好”,而是“我才不要”。
这一次爹爹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你娘她其实待我很好的,是我亏欠她良多。本来她可以一杯毒酒把我干掉的,可是她没有。她虽然敢爱敢恨,但她更是一个懂得宽恕和珍惜的女子,在这一点上我远不如她。”
哇!原来我爹和我娘居然这么相爱相杀过,我赶紧去找我娘求证,以及她为什么最后只是用一杯假的毒酒吓唬了我爹一下,而没有真的要他性命。
“因为我要是真把你爹给灭了的话,到时候我们洛家就得赶鸭子上架的坐这把龙椅。当皇帝有什么好啊,整天累死累活的,还得整天防着被人谋朝篡位,哪及得上你外公和你舅舅现在做他们爱做的事潇洒自在。
“这种苦差事,谁要干啊,所以就让他多活几年继续去受当皇帝的这份罪喽!”
会把当皇帝说成是受罪的,估计全天下也就只有我娘亲一人了,偏偏我爹还极为认可。
“可是我看爹爹他也不怎么辛苦嘛!”我爹这皇帝当得还真是轻松,他组建了一个内阁,经常十天半月的才上朝一次,大部分政务都分给了阁臣,他自己一身轻松,大把的时间全都用来陪我娘亲。
大臣们虽然颇有微词,但我爹不上朝是不上朝,可大秦朝在他的治理下那是国泰民安,蒸蒸日上。再挑剔的臣子也都觉得他的种种作为,称得上是一代旷世明君,除了不肯生个儿子外简直是什么都好。
我娘撇撇嘴,“那还不是因为他——,只不过是他熟能生巧罢了,不信等你处理朝政你就知道了,那些事啊,烦着呢!”
接着她就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我,“我听你爹说,他打算过几天再‘小病’上一段时间。”
“啊,他又要做什么?”
我爹经常用生病这种借口来躲避上朝,据说我娘怀我的时候,刚一诊出来有了喜脉,他那边就说自己病了,一年里硬是只上了两次朝,其中一次还是跟群臣宣告他终于有了我这么个宝贝女儿。
大臣们虽然不满,但一想他们的陛下这都是为了龙嗣,也就忍了,只可惜这龙嗣生出来却是个女娃娃,真是让他们失望了。
我娘笑得越发不怀好意,“他想让你监国处理政务,你都被立为皇太女了,监国理政不是很正常吗?”
于是,我在监国理政三天后深切体会到了我娘的话中之意,处理朝政什么的真是又烦又累,虽然我爹早有教过我,但我还是不想干了,可是我爹不许,我只好又去求我娘。
可是这一回连我娘也见死不救,她笑得别提有多欢乐了,“之前是谁说得来着,一定要当个精明强干的皇太女给那帮大臣们瞧瞧,让他们好好看看,谁说女子不如男。宝宝,你不是还想成为史上的第一位女帝吗?怎么能这么早就打退堂鼓呢?”
我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娘,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可她这一回却立场坚定,毫不动摇的站在我爹那一边,“宝宝,你现在想撂挑子,晚了!你爹辛苦等了这十几年,好容易把你养大,费那么大劲儿的立你为皇太女,就等着你接过这副重担,替他处理朝政呢!”
“哎呀,我都跟他说了好多回了,想去东海看日出,这回他总有时间能陪我去了。”
“你们……”
我欲哭无泪,有这么坑女儿的爹娘吗?
看来我得赶紧把卢润给娶进门,然后快快生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让他跟我姓,等他一到十五岁,就请爹爹把他立为皇太孙,然后我就可以撂挑子啦!
于是在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的再不用当什么皇太女,而是喜滋滋的看着我儿子被册封为皇太孙,一年之后,爹爹就正式把皇位传给了他,然后带着母亲云游四方。
虽然爹爹在位四十多年,可是他真正用来理政的时间只怕还没有我多,但他却仍是臣民心中的一代明君,献给他种种赞誉。
臣子们仰慕他主政时的丰功伟业,而普通的百姓们除了感激爹爹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外,他和娘亲一夫一妻,白头偕老的佳话,更是让他们津津乐道。
据说那几十年间,整个大秦朝都流行一夫一妻,少有人想要纳妾的。
爹爹和娘亲是真真正正的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我爹活了一百零五岁,我娘活了一百零二岁,他们是史上最长寿的一对帝后。
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爹爹是那样注重养生。托他的福,我也活得很长。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身体,就是一个大夫都不可能会比他更在意如何养生。
“因为只有活得长一点,才能陪你母亲久一点。”爹爹这样回答我。
他是那样在意娘亲的身体,比对他的身体还要更为在意,可是母亲还是先他一步,在秋日的一个夜里,无疾而终。
娘亲去的极为安详,唇边含笑,像是在什么美梦中含笑逝去。
爹爹把娘亲的遗体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天,不吃也不喝,无论我怎么劝他。
最后他让我出去,他说他想要单独和娘亲呆一会儿。
可我还是没能改掉小时候的那个习惯,我又悄悄走到窗下去偷听壁角。
可是这一次,我再没有听到他们两人你来我往吵来吵去的那种喧闹。
因为我只能再听到一个声音,爹爹那苍老的声音孤独的在室中轻响。
于是听着听着,我终于明白了很多以前心里的疑惑,比如为什么娘说爹爹“这辈子还算老实”,说他处理朝政是“熟能生巧”,爹爹又为什么说他亏欠我娘良多,为什么拒绝大臣的选秀奏请驾轻就熟。
还有,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公公,卢琛卢相国。
“阿筝,你知道卢琛原本的命运是什么吗?在我没逆天改命之前,他还是娶了他表妹为妻,结果因为他表妹曾沦入娼门,也连累他最终只得了个七品的小官,去了一处极为偏远之地任职。他表妹觉得对不起他,郁郁寡欢之下,没几年就死了,他也没再娶,辞官回乡,以教书为业,一生潦倒。”
“可是在我牺牲所有,逆天改命、一切重来之后呢?他这辈子不但官至相国,仕途顺遂,他儿子还拐走了我们的女儿,最让我郁闷的是,下辈子他居然是那个陪在你身边的人?”
“阿筝,我从不后悔为你所做的这一切,我本以为能够陪你这一世就足够了,可是到了这一刻,我只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我恨不能生生世世都陪在你身边。”
“卢琛他还能和你再结来生缘,可是我呢?我又要再等多久才能再和你重逢?”
“老天真是喜欢捉弄人啊,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口对你说出我重生之前对你的种种爱恋和歉疚,好容易我终于能说出口了,你却再也听不到了!也许是因为我也快死了吧,所以上天才终于解除了封印让我把这些话能宣之于口。”
爹爹的声音有些哽咽,而窗外偷听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娘亲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意吗?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一次问娘亲为什么总是拒绝爹爹想要和她下辈子在一起的心愿,就不怕爹爹伤心吗?
我等了很久,娘亲都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烛光怔怔的出神,直到我都快睡着了,才听到她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如果我说好的话,只怕他会更难过吧……”
为什么会更难过呢,现在我听到爹爹给出了答案。
“阿筝,幸好你没答应来生还要和我在一起,如果你答应了的话,我却又做不到,我怕我会——”
“阿筝,我请清玄道长帮我算过了,看我这一世过完还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再次投胎转世,他说原本是要数十万年的,但因为我广修仁政,泽被天下,所以上天给我减到了一万年。”
“可是我要再过一万一千年才能再去找你,因为多出来的那一千年我要在佛前祈求再次转生时可以再度和你相遇、相守。”
……
我没有再听下去,捂着鼻子走掉了,每一次他们吵架时,我都是偷听不到最后的,这一次也一样,即使只剩下爹爹一个人。
就在那天晚上,我连爹爹也没有了,他追着娘亲的步子,迫不及待的也去了。
我遵照爹爹的遗命,将他二人安放在同一个棺椁里合葬,他们的陵墓之中没有任何贵重的陪葬品,只放了些他们用过的日用之物,因为爹爹不想因为陪葬的宝物,将来惹来盗墓之人打扰他和娘亲的清静。
大殓时,我帮他们调整了一下姿势,我将爹爹的一只手臂放到娘亲的颈下,看上去好像他们只是在相拥而眠。
我想爹爹一定会喜欢我这样做的,因为他要再过一万一千年才能再度将娘亲拥抱在怀。
上万年的时光,很漫长吗?
我想起最后听到爹爹说的那句话,“其实这上万年的时光也不怎么漫长,只要在那之后,我能再次牵起你的手,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