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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天都在下雪,嘉言还是坐了趟高铁回了老家。杉彤考上了南京一所不错的学校,放假比她早,早早就回来了。一家人围着大圆桌吃了顿饭,一直到一个礼拜后嘉言才北上。离开学也没几天了,她的生活又忙碌起来,一有时间就和师兄师姐们讨论那些课题。最近有个关于建筑构成原理的课题,一堆人一起研究,有望开发出新的专利。
对此,杨教授非常赞成。
大过年的,大院里的人家也串门。江玦从年后就忙得脚不沾地。这事儿父母不乐衷,两个哥哥又嫌麻烦,那个只会惹麻烦的妹妹就更不能指望了,事事都得他亲力亲为。
这日他去的是徐家。
早些年,徐家住的是东边那一片的家属楼,之后才搬来这一片别墅区。徐正清为人严谨,家里的装潢极为简单,都是中规中矩的老中式风格。江玦这样的性子,从来是欣赏不来这套的。因为嘉言的缘故,他对这位接触不深的徐首长总有那么几分偏见。
但是,他心里也分得清楚,那是长辈,礼数得周到。
岗哨认得他,直接放他进来。江玦上前敲门,才响了两声就有人飞奔着来开门。
徐珊珊穿着鹅黄色的薄款羽绒服上衣,下面是件黑色的呢子短裙,娇俏地立在门口,伸手就去接他手里大包小包的礼物,等不及进门就打开了:“哇,还有我喜欢的兔耳朵。江玦,我爱死你了。”她扑上去就要亲他。
江玦吓了一跳,忙把她推开:“姑娘家的,矜持一点。”
徐珊珊跺了跺脚:“我喜欢你,亲你怎么了?”
“这饭还没吃上,你就喝醉了。犯什么浑!”江玦不以为意地推开她,进到门内。俞梅和徐正清从楼梯上下来,看到他就笑了:“你怎么这么早就就来了?饭还没好呢。”
江玦笑着过去打了招呼:“见二老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能迟到呢?”
徐正清说:“来了就好,还带什么东西?”他这人上了年纪后脾气好了不少,但是对着这些小辈还是这样的态度,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俞梅推一推他,低声说:“别老板着张脸啊,大过年的。”
江玦忙打哈哈:“我就喜欢徐伯伯这范儿,天生就是领导,咱学都学不来,就是强撑门面腿肚子都打着颤儿呢,都是东施效颦。”
俞梅说:“你这嘴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啊。对了,庭君这些日子好吗?他升了校官后就调去了西边,我有好久没见过他了。”
江玦笑道:“好着呢,就是工作忙。他得宿卫西北边那一片儿啊,职责所在嘛。”
“他这孩子,性子沉闷,还有那么点不大看得起人的臭脾气,圈子也窄,也就你能和他聊得来。平日啊,你就多陪陪他,他还没有女朋友吧?一个人怪寂寞的。”俞梅叹道。
徐珊珊忍不住插嘴:“妈,你担心什么啊?四表哥那么帅,衔位又高,人又稳重,一大把的女人上赶着献殷勤呢。他会找不到女朋友?”
“没大没小。”徐正清瞪了她一眼。
徐珊珊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地躲回俞梅身后。她虽然无法无天,对着这个老板着张脸的老爸还是有些犯怵的。
俞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回头怪责地望了徐正清一眼:“孩子还小,你别老对她大呼小叫的。吓坏了怎么办?”
“她这混账样儿就是被你给宠出来的。整天野来野去,哪里还有点儿女孩儿样?”徐正清喝道。
徐珊珊见他这副模样就委屈,心里还有股不平衡,张口就道:“是是是,我没个女孩样!那谁有?你心里面就一个女儿,可惜人家不认你这个老爹!”她这话一出,俞梅的脸色也大变了,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回头果见徐正清勃然大怒,额头青筋暴跳,操起桌边一个青瓷盏就扔过去。
俞梅忙护住女儿。
那青瓷盏擦着她的额头砸到墙上,四分五裂。俞梅的额头也擦破了点皮,把徐珊珊牢牢护在怀里。徐珊珊都吓傻了。徐正清虽然严厉,平时还是很宠她的,再不济最多骂上两句。
“你干什么呀?孩子还小。”
“二十几了还小?这么没规矩,都是你给惯的。”徐正清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踩着步子上了楼。
徐珊珊“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边哭还边骂:“那小贱人母女都走了那么久了,他还惦记着?我们才是他的亲人啊,他眼瞎了?他不是我爸!”
俞梅死死捂住她的嘴,脸色苍白,摇着头示意她别再说。
江玦在旁边看得尴尬不已,走又不好走,坐又不能坐,只得愣在原地傻站着。俞梅平复了一下情绪,回头对他笑了笑:“坐啊,饭很快就好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就显得格外安静。江玦受不了这种氛围,简直如坐针毡,吃了几口就告辞了。徐珊珊吃了两口也扔下碗筷,负起上楼。
俞梅给徐正清盛了一碗饭,放到他面前:“来,喝点儿这个,对身体好。你这些年工作那么劳累,也要注意一下。姗姗还小,那些事儿她又不懂,你别怪她啊。”
徐正清伸手就扔了筷子:“还小,你总说她还小?她都被你教成这样了,没大没小,目无尊长!”
“孩子不了解,心里难免会有偏颇,那些事儿,你又不和她说。”
徐正清沉默下来,脸色有些灰败,像是瞬间就苍老了十几岁:“说?说什么?我怎么和她说?你是能用说就说得清楚的?淑慧恨我是应该的,嘉言也该恨我,我永远都欠着她们。她到死,我都没敢去看她。”
俞梅眼睛酸涩,也忍不住转过脸:“别说了,别再说了。”
徐正清颓然苦笑,望着窗外大雪弥漫的天空,久久不能开口。
白淑慧——是他的第一任夫人,也是原配,虽然出身微寒,但是人长得漂亮,性子温柔,入门时就很得徐家两老的喜爱。徐老太爷退下来后就去了济南养老,徐夫人也跟着去了,白淑慧逢年过节就去看他们,逗得俩老人家合不拢嘴。那时候,大院里不少人都不看好这段婚姻。老夫少妻,家世悬殊。但是,这段婚姻出乎意料地走了十年。
但是,若要论个先来后到,徐正清的初恋应该是俞梅,他俩是同一个大院里青梅竹马长大的。那会儿机关大院的家属和办公区的首长干部们一样,还住筒子楼,冗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底,串着一个个门对门的单间,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房间只有十几平大小,住着却特别安心,邻里间经常串门儿,连房门也不锁,晨起晚睡都要打个招呼,洗碗、晾衣服都在这一个过道里,像一个大家庭,亲密无间,谁也不提防着谁。
徐正清的父母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认识的。他母亲年轻时是文工团的一个舞蹈演员,逢年过节就去总后的大礼堂给首长战士们表演歌舞,两人一开始还是朋友的关系,后来聊着聊着就这么看对眼了。徐老爷子年轻时做的是文职,给首长们记笔录、跑腿,兢兢业业,一步步努力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他那会儿还给俞老爷子拎过包。
俞梅在家里排第三,那会儿俞家就是这一片响当当的世家大户了,祖上都是给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军人。甭说老一辈了,她二哥俞亮和大姐俞华都是年轻有为的志士。虽然家里还有个最小的妞子,她毕竟是老爷子和老夫人养在膝下看着长大的,分外受宠些。
大院那会儿经常举行篮球赛,军区里直属单位的干部和员工们都来参加,家属队也来。别看徐正清不怎么爱说话,小时候却很喜欢打球,在西山军区的司令部大院都是响当当的。他这人没什么背景,但是人实在、正直,而且打得一手好球,经常压得那些个子弟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后来,连隔壁几个大院的人也闻风而来的。
“就是那小子。”林越咬牙切齿地说。
俞梅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个身形修长的少年三步上篮,一个盖帽就进了球。下面一阵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打完了,他接过队友拿来的毛巾低头擦汗,说谢谢。
他正要离开,俞梅在他面前停下:“听说你是这一片球打得最好的?”
徐正清皱了皱眉,一边低头拿毛巾擦汗:“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认识你呗。”俞梅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脸皮忒薄,说完这话脸都忍不住红起来。
两人就这么认识了,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不过那会儿老一辈还挺忌讳这种事情的,那会儿风气也严谨,唱个情歌都有可能被批“思想不正派、歪风邪气”,他们还小,也不好大肆宣扬,每次见面都偷偷摸摸的。谁知道后来,俞梅意外怀孕了。这种事情,那会儿是极为丢人的,她家里人把她关起来,非逼得她说出那男人是谁。她只是一个劲儿流眼泪,死活不肯说。为了不影响他和自己的前途,她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给送去了国外,寄养在一个姐妹家里。
这件事被老爷子知道后,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关了一年半载。那段日子,可以说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两人就这么断了联系,直到她毕业后去当了文艺兵。
这事一直都是她心里面的一个疙瘩。
巧就巧在,她后来成了白淑慧还是文艺兵时候的班长,每逢礼拜天就能看见有个年轻小伙子站在院子里的那棵白桦下等。那段日子,她就一直躲在廊下的远处看着,有一次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了,问他,又来找淑慧啊?你这都追了个把月了,人家都不搭理你,你兴致还这么高啊?
徐正清那会儿性子耿直,还有些腼腆,打小就被自家的参谋长爷爷教导着牢记礼义廉耻,做个社会主义好青年。他看到俞梅,只觉得眼熟,然后,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变得煞白。
俞梅自报了家门。
徐正清嗫嚅了很久:“……原来是俞家妹妹啊,咱们小时候还一起上过树呢,你记得不?”
他这么一说俞梅就笑了。她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一起爬过的山,捉过的蛐蛐,放过的风筝,心里就是一酸一甜的疼。可惜时间来得太晚,他已经有了别的喜欢的姑娘。她没有说话,心里已经决定要放手了。
白淑慧在被他追了三个月之后,终于沦陷了。她不是个吵闹的姑娘,晚上回家时就一个人拿着书走在林荫道的梧桐树下,安静地看着书。徐正清那会儿骑着单车跟在她后面喊,吹口哨,她也就是回头瞪他一眼,红着脸急需低下头,加快脚步而已。就算被他烦死了,她也没有骂过他一句。
徐正清就像着了魔一样爱上了这个文静美丽的南方姑娘,顶住了所有的压力,一意孤行要娶她。家里原本都不同意,后来还是远在济南的老太爷发了话,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他们结婚以后,俞梅去了南方工作了几年才回来。
后来有一次她去看他们,看他们在那里浓情蜜意心就酸地不得了。她那时候喝了点酒,脑子一热就走了过去,说,徐哥,我有话跟你说。
白淑慧不胜酒力,已经被朋友扶回去了。徐正清也喝了点酒,说话也没个正形了,和她嘻嘻哈哈了两句。
她就那么看着他,眼泪下来了,扑到他怀里。
徐正清不说话了,不知道怎么就抱住了她。
后来的事情,两个人醒来都懊悔不已,也达成了默契。这件事,本来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谁知道俞梅居然又怀了身孕。徐正清心里愧疚,后来也去看了她几次,之后就没有联络了,俞梅把另一个孩子也送到了外地读书。
徐正清和白淑慧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但是到了后来,感情就有出现了一些波折。徐家二老爷退了,徐老爷子去世,正所谓人走茶凉,徐家的那些关系人脉都不如从前。徐正清肩膀上是一大家子人的未来和出路,那段日子工作繁重、精神压力大,脾气也变得暴躁,和白淑慧一言不合就吵架。如果只是这样,白淑慧的性子忍了就忍了。后来俞梅的那对兄妹回来,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这件事,回头就逼问他。
他矢口否认。
她打了他一耳光,骂他混蛋。
他气得火冒三丈,那会儿事业受挫,更不耐烦应付她,两人闹了个天翻地覆。白淑慧走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一直看着他。他知道她是在等他开口挽留,但是,他那会儿多傲啊,心情也差,根本不想低声下气地逢迎她。于是,女儿也和他掰了,把他恨到了骨子里。那个他当心肝宝贝一样疼了十年的女儿,像疯了一样砸了他的车,拉着她妈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一刻,他后悔了,真的想冲过去求她们留下来。但是,他还是迈不出那个腿。年轻气盛的男人,一家人的荣辱兴衰都在他肩上,他低不了那个头。
就那么一刻的迟疑,两人再也没有见,直到白淑慧死。
这么多年,其实他一直都想回南方看一看,看她葬的那片土地。他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但是……他不想承认,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