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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的余威仍然肆虐,窗外那棵不知名的小树却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鹅黄色的一点细嫩的牙尖,冲破坚硬而僵死的躯壳,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在天地间探寻春的气息。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郑海东一直都认为它只是一段已经死亡的枯木而已。小树严格来说甚至算不上是一棵树,如果郑海东是一个对生物学有所涉猎的人的话,很可能会把它归结到灌木类。但郑海东更愿意称呼它为“树”——在他从它身上发现生命的迹象的那一刻起,这是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悲悯。
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这棵树上冒出的第一个嫩芽的那一天开始,郑海东感觉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棵不知名的小树上。被奉之为美食的病号餐,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电视时间和病人之间难得的打牌娱乐,在他看来都变成了对自由时间的掠夺。
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着这棵小树。他常常长久地站在窗前,凝神屏息地注视着小树上的嫩芽,他会为树干上刚刚挤出的一点嫩绿而兴奋一整天,也会为寒风对树干的一次摧折而心疼上好久。可尽管他如此地眷念与溺爱,却只敢用情感去呵护,用目光去浇灌,郑海东不敢在物质上给予它丝毫的帮助,生怕自己拙劣的行为干扰到它的生存和成长。
最重要的是,郑海东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棵小树的秘密。在这个没有任何个人**可言的艰苦的牢狱生活之中,成为了他最大的幸福和最深的秘密。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起床,在清朗的月光下与小树的嫩芽一起度过漫漫的长夜。即便是与他关系最好的护工老郭,郑海东都没有透露过丝毫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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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郑海东再一次站在前看着他挚爱的小生命。这棵在别人眼里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小树,却又一次给郑海东带来了生命的冲击——昨天晚上数的时候,明明还只有十二颗嫩芽,今天早上数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了整整十八颗!十八颗嫩芽,就意味着十八根新的枝杈,意味着难以计数的新的树叶、花朵和果实。果实们落入土中,又将生出新的生命。这些生命将会茁壮成长,将自己的根须遒劲地扎入这片僵死的土地中,去掀翻这些囚笼,重生这片大地,让这片人类自我禁锢的坟场变成象征自由昌盛的茂密森林!
想到这里,郑海东的内心都忍不住激动起来,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的开水,胸怀激荡、血脉贲张。
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浇灭了郑海东蓬勃而起的火焰。
虽然从这熟悉的脚步声,郑海东很快就判断出了来人是谁,但心中还是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他生气地躺回病床,闭上了眼睛。
“哟,还没起来那,到你这么大岁数,还能睡懒觉,可真是福气,人都说,‘人活越老,睡觉越少’,我年轻的时候,一天睡十七八个小时都不嫌多,这岁数一大,每天睡过六个钟头,这床上就跟扎了针一样的难受,不起来还不行。不过呀,你和我毕竟不一样,睡多一些也好,多睡一些,身体恢复的快。”
郑海东虽然还闭着眼,却明显地感觉到护工老郭今天的话特别多、特别碎,一般情况下,只有在知道重大消息要抖包袱时,护工老郭才会犯这样的毛病。
但这会儿郑海东却没心情听护工老郭抖包袱,他巴不得护工老郭早点走,好让他踏踏实实地忙自己的事情,所以干脆装睡,等着护工老郭自己走人。
但护工老郭今天却像是卯上了,竟然走到了郑海东的病床前,推了推郑海东道:“嘿,嘿,起来咯,太阳晒屁股咯,赶紧的,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郑海东觉着照目前这个情势,想要蒙混过关已经决计不可能,只好睁开眼,想着怎么尽快打发了护工老郭。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心存芥蒂,而是在郑海东的眼中,任何一个干扰他与小树之间的“私人空间”的人都像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这种感觉尤其在他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即将离开医院回到监区的现今更加强烈。
护工老郭虽然感觉到了郑海东最近情绪的不正常,却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自己的直觉判断,认为郑海东可能是害怕回到监区面对之前的仇人,因而产生的心理恐慌,但对此护工老郭作为一个犯人却也是毫无办法,只能想方设法地去转移郑海东的注意力,能拖一天是一天。
护工老郭看郑海东终于睁开眼,得意地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饭盒,打开说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饭盒里,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大盒饺子。
郑海东不用吃,光闻就能判断出这是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虽然现在是春节,但这可还是十分难得的宝贝。在这里的绝大部分犯人中,最近一次吃饺子的经历都是在坐牢前。在这个圈养着一万多犯人的集中营式的生活中,没有人愿意去或有能力去制作工序繁琐、食材珍稀的饺子。
“这……你从哪里弄来的?该不会是……”郑海东不得不动容,他硬生生地把“偷”字咽了下去。郑海东知道护工老郭是为什么进来的,所以不愿意去触及他的敏感神经。
“嗨!你想哪里去了,这怎么可能的事情,我老郭在医院这么多年,除了……除了那一次之外,什么时候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这是外科丁医生的媳妇包了给他过年值班吃的,带的太多,没吃完,我就勉为其难,替他解忧了。”
护工老郭看了郑海东一眼,调侃道:“说了这么多,倒像是我求你似的,吃不吃啊,不吃我可就独食了。”
“别!”郑海东早就被韭菜的香气勾得满肚子馋虫都出来了,当下也不客气,拎起一个饺子就扔进了嘴里。咬上一口,韭菜的香气和滚热的汤汁充满了口腔,被粗劣的食物折磨了很久的味蕾一下子全都复活了,郑海东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通体舒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了开来。
护工老郭看到郑海东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也不拿筷子,学着郑海东的样子,直接用手拈起一个塞进自己嘴里。
“真香!”护工老郭嘴里含糊不清地感叹道。
“你就没先尝尝?”郑海东用同样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护工老郭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郑海东感到自己心里某个最为脆弱的地方被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