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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朴的旋律悠然响起,苏逸从遥远的记忆中走出来,坐着的姿势与方才别无二致,头顶上枯树枝的影子斜斜的插在他右眼至左脸处,仿佛戴了一张面具,只余下一双深邃狭长的瞳,月光照进去,一丝亮色也无,然而那面具下的脸依然少有的好看。
那张好看的脸淡淡的望着廊檐下的青漓,没有什么表情。
今晚的月光那么美,白术园内被花匠种满了野兰玲,大片大片的开在月光之下,微风袭来,蓝色的花瓣由浅至深一路蔓开,仿佛是天边最美的花海。青漓就坐在那一片花海之中,莹白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舞动,每一根琴弦的波动都好像在倾诉一首诗,恍惚而温柔,那是只有苏逸才能听懂的诗。
周围除了琴音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仿佛沉浸在了那如诗如画的意境中,玉冰清的眸中亦不掩震撼,饶是他这一生听过再多的曲子,也没有这一曲带给他的冲击强。
“在下听闻,当今世上于琵琶和歌舞中造诣最高的乃是南楚昌平公主,据说在公主年少之时,便能反转琵琶,毫不费力的舞一支《听雪倚梅曲》,千万朵梅花自袖中纷纷下坠,如九天之上下了场花雨一般,清幽袅袅,柔媚婉转,却不乏女子独有的一股英武之气。可惜在下无缘,从未有幸看过公主亲自舞一曲。”他忆起那一日在静雅轩听过如意姑娘的琴技后,自己说过的话。
他曾无比期待过昌平公主的琴音,也曾怀疑过世人是否太过神话那一支《听雪倚梅曲》的美妙,然而当他身临其境、亲耳听过之后才觉得,那首曲子的美妙已然无法再用言语来表达。
琴音似水,打湿了青石板路上的旧时光,仿佛拨开了陈旧的记忆,连时光也温柔起来,然而那温柔很快便戛然而止了。青漓停下拨弦的手指,将五指横放在琴弦之上,抬头看着云昊,半晌,推开琴,轻轻笑了笑,“抱歉,我弹不下去。”
——曾经无数次逼迫自己练习弹琴,即使双手练到沾满鲜血也没关系,只想在你回来的时候得意的把新学会的曲子端端正正谱给你听,告诉你一句,“哥哥,阿漓想要把这首曲子弹给你听,只弹给你一个人听,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啊!”可事到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曾经设想过的无数个你骄傲的表情,也全都看不到了。
但又偏偏无法忘怀,一弹琴就全部出现在脑海里的,全是你凭栏而立,潋滟到极致的模样。
不远处炉火传来“噼啪”一声响,青烟淼淼,青漓仿佛看见二月的白梅漫山遍野的绽放,那人一袭白衣坐在那片白梅之中,嘴角噙着一丝笑,安安静静向她招手。如画的眉眼,漆黑的发,他招手的时候,袖笼里有熟悉的清冷幽竹香。
仍是当初的模样——曾经,一直惦念的模样。
那些年,那些伤痕刻在她手上,也刻在了她心上,原来,爱一个人是那么痛,恨一个人是那么痛。
一张琴,一根箫,从冬到夏,从夏到冬,随着青漓从南楚来到青山,又从青山来到北域。
从前她把两把琴反复的看,无论花纹还是做工,本是平常之物,捧在手里却觉得心头有一点温润在流转。青漓原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会对这两把琴这样珍视,如今终于懂了,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然失了琴心。
所谓大梦三生,就是将所有自以为是的美好全部摧毁,毁的一干二净,将前世今生毁的飞灰湮灭。
当初爱的那样痛苦,爱的那样刻骨铭心。
麻雀在头顶扑棱棱的飞,枯枝交错,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的命运拢住。苏逸缓缓立起身来,他身姿本就英挺,此刻长身玉立站在枯树下,更显身影颀长,他偏头安静的望着青漓,眸色深深,紧握住骰子的手指极其不明显的颤了颤。
云昊站在青漓身前五步,袖笼里的手动了动,想要拉起她,却不知为何手停在了半空,他凝视着她,眼神非常复杂。
众人从琴音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都讶然的看着被他们围坐在中间的那个面容极其俊美的黛衫少年,月光深深浅浅的洒在她脸庞上,而她神情漠然,唇角紧抿,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明明是他听过最美妙的琴声,云朝愣了愣,似是不能置信的瞪大眼,许久,不解道:“楚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漓站起身,“我输了。”
“谁说你输了?”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蓦然响起,白色的衣,漆黑的发,苏逸看了她一眼,细不可闻的轻笑了一声,低头缓缓解下腰间玉箫,从容递给她,那动作熟稔的仿佛做了千百回,郑重的,又似漫不经心,“让我听听看,是否进步了些许?”
青漓听到声音,霍然转过身去,正对上他深沉如海的眸色,那眸中又仿若有星光点点,就如那年同他坐在屋顶上看的那一轮上弦月。她缓缓低头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玉箫,月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泽,她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心里又是心酸又是难过,想要大声告诉他她没有偷懒,一直在等他,然而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庭院深深,月光映出她和苏逸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很亲密的样子,仿佛一直都是这么亲密的样子。青漓先是细细啜泣,而后似是崩溃般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将胸臆中的所有委屈都哭给他听。
即便苏逸从没有亲口承认过,她也知道梦里的过往多半是真的。不怨怪他是假,纵使父母不是被他所杀,祸端却是因他而起。但她只是想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这么狠心的抛弃她?明明答应了要回来接她,却将她一人留在南楚三年之久,难道是她做错了什么?就算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她都可以改!好不容易她才回到他身边,为什么偏偏又要将她拱手送人?
青漓慢慢蹲在地上,哭的很伤心,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谁。
庭外冷风寂寂,簌簌穿过兰玲花海,美得犹如当年同看的那一幕烟霞。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云昊抿着唇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苏逸蹲下身,将玉箫轻轻放在她手里,默了半晌,轻轻说了一句,“不要哭了。”
听见他的话,青漓本来渐收的眼泪更是汹涌而出,她顾不得宁王妃的身份,把头深深埋在双臂里,不说话,手里却紧紧握着那把玉箫。这样姿势怪异的有些可笑,众人却都笑不出来。
云朝震惊的看着,转过头看看云昊,“哥哥,他们……”
云昊的脸色有些不好,却依然压抑着心头起伏的情绪,平静的道:“宴席已开,酒菜都已备好,还请大家入席吧。”
众人忙纷纷点头称是,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入了席,徒留苏逸和青漓二人在原地。
云朝正想走过去将青漓扶起,被玉冰清伸出的手臂拦住,“朝弟,你去帮帮云昊,那么多宾客,他一个人应付会有些吃力。”
云朝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大事上却从不马虎,他知道云昊不想让他插手此事,也就不再多问了,点点头对玉冰清说:“你放心吧,我知道这里不是沧海郡,哥哥不想让我过问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免得他又要来操心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玉冰清刚转过身,听见云朝的话笑出声来,“你这么说,就说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