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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的死讯传来的那一日,沈越依旧安眠于冰髓之中,不闻不觉。
端静坐在沈越身边,轻轻抚过对方几乎要结成冰霜的眉发,然后俯下身凑过去温柔无比的吻了吻,那寒冷仿佛透入了骨髓,带着刀子一般的锋利。
“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所以……快点醒过来吧。”
我好想你,阿越。
端静闭上双眼,举起沈越的左手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轻柔的啄吻着。在端静长久的记忆里,沈越的体温虽不算炙热,却也从未冰冷如此。但他也明白,如果不借以冰髓冰封住沈越的身体,失去内丹的老树妖最终会被硬生生的衰老带向死亡,又也许等不到死亡那一日,再过几日,便再抑制不住体内的雷霆反噬,劫火重燃……
内忧外患……
哪有什么妖怪,会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玉辞卿将手放在端静肩头的时候,端静才从回忆里走出来,抬起头无助的看着玉辞卿,轻声道:“父亲……”
“去休息吧。”玉辞卿微微一叹,摇摇头道,“这里有我。”
“是。”端静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来,又凝视了沈越一会儿,这才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端静刚出门,就看见荀齐光带着两名大妖怪走了过来,他本也不在意,只不经意的一看,这才发现这两名妖怪倒也不是旁人,正是辟风与翠岚。翠岚对着沈越媚姬他们虽然是一副万年操心管家婆的模样,但说到底还是个修行了千年的大妖怪,若他较真严肃起来,寻常少不得要悚上几分。
“玄微。”
荀齐光还在一无所觉的带路,反而是翠岚早早瞥见了端静,便出声道:“玄微。”他声音算不上响亮,但却清晰至极。端静安静的站在原地看向翠岚,哪知翠岚似乎并无意与他多说,只是抬手扔了个亮晶晶的珠子过来,端静下意识接了下来。
“谁的?”
端静摊开掌心,看着手中那棵光华流转的翠绿内丹,微微皱眉道。
这样木气浓重的内丹,若不是从树妖身上夺来的,便是修行不易的木妖,想到现在还躺在冰髓里的沈越,端静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极东之渊那儿的一棵老槐树,也不是它是傻了还是迷了心窍,非要来挑衅辟风做什么妖帝,被辟风砍了当柴火烧了。”翠岚揉了揉额头,微微摇头道,“我见老树这几日日渐萎靡,之后一段时间里迅速枯化,后来又被冰封了起来,想来一定是树爷爷出了大事。”
“妖族一旦重伤,多数会变为本体,树妖也不例外,可老树明明还好好的在妖谷,却日渐枯萎着,那只能说明……树爷爷他的内丹恐怕被拿走了。”翠岚耸了耸肩道,“反正那老槐树也是个当柴火的下场,我干脆就先挖了他的内丹,再让它死算了,也算物尽其用。”
荀齐光面露不忍道:“这样,是否太残忍了些。”
似乎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翠岚这才惊奇的打量着荀齐光,说道:“你这娃娃明明长了张坏人脸,居然说出这么慈悲心肠的话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荀齐光涨红了脸,也不知道羞赧的说不出话来还是生气的。
“我是妖,不守你们人类什么规矩,要说残忍,我天天瞧着辟风咯吧咯吧吃东西听得自己胃口大开还胖了两三圈才叫残忍呢。再说了,死都死了,废物利用有什么差,妖族又不兴什么死者为大,妖族信奉的是不浪费一滴粮食。”翠岚摆摆手,说到底还是给了端静这个面子,“好声好气”的给荀齐光解释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对端静说道,“我反正没被挖过内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老槐树那内丹你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当个珠子来捏核桃我也不介意。”
端静默默收拢了掌心,点点头道:“多谢。”
翠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谢什么谢,我又不是为了你,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老树爷爷好,再说我们几个跟树爷爷认识的时候你还在修道呢,只不过现在新人胜旧人了,你成了他亲近的人,我也总不能越过你。他可千万得活过来,否则我把地府挖空了也得把他找出来,你不知道,媚姬她跟那叫什么杜郎的总算在一起了,压根不管事。”
“翠岚。”辟风喝了一声,蛇妖立刻噤若寒蝉,一声不响了。
端静这才另眼相看起这位传说中生命里除了吃还是吃的妖帝来,心道想来阿越看走了眼,倒是位寡言威严的领袖。
似乎是担忧心直口快的蛇妖又开始乱说话,辟风想了想,伸手把翠岚的衣领抓住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然后面无表情的对端静说道:“老树爷爷为妖是善良单纯傻了点,但他本来也就是只树妖,脑子生来就不好使,木头脑袋听过吗?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他傻了吧唧的就欺负他。”
端静:…………
然后端静艰难的点了点头。
“我们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已经跟你娘打过招呼了,如果有事随时来找我们,但凡跟树爷爷有关的,我们绝不会推辞的。”辟风顿了顿,然后又道,“我这个意思你听得懂吧,按你们人类文绉绉的说法来讲,我的言下之意就是跟树爷爷没有关系的,就千万不要来找我们了。”
端静:……我听得懂。
于是端静再度艰难的点了点头。
辟风又想了想,然后说道:“还有一件事。”
端静默默道:“…………请说。”
“你安排一个时间让我们探探病吧,我听树爷爷讲过几个故事,听说人类的心很脆弱,如果妻子或者喜欢的人缠绵病榻,这个人很大几率会抱着爱人一起殉情。”辟风淡定说道,“虽然我也看不出你是不是这种人类,但你真的把树爷爷弄死就不好了,再说我们好歹能知道个情况,免得你们利用树爷爷来让我们做坏事。”
“辟风你来的路上话本看多了。”翠岚翻了个白眼,努力的拯救着自己的衣领。
端静:…………好。
最后端静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嗯,那就没事了。”辟风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对着荀齐光一脸严肃道:“对了,你们这儿的吃的在哪里?我有点饿了。”
荀齐光:“……”
翠岚:“……”
端静:“……”
“殿下,这……”荀齐光求救般的看向端静。
“陆离儿,带他们去吧,好生安置两位。”端静叹了口气道,然后默默的目送着欲哭无泪的荀齐光带着辟风跟翠岚离开了。
玉辞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轻轻拍了拍端静的背,温柔而平静的注视着他,淡淡道:“看来那孩子有一群不错的朋友。”他长袖飘飘,目光幽深而宁静,仿佛一池深沉到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水。
端静一直敬畏仰慕着这样的父亲,淡然而强大,但是现在即使面对着自己一直觉得无所不能的父亲,他却依旧感觉到迷茫。
明明知道沈越会醒过来,也知道他会活下去。
但是就是无法控制这种等待的煎熬,无法控制心里的不安,无法控制……这样的迷茫。
只要没有亲眼看到他醒过来,就怎么也不能安心。
“是啊。”端静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摊开,望着掌心中那颗翠绿的内丹,静静道,“父亲,这个有用吗?”
玉辞卿沉吟了一下,诚恳道:“你可以丢在你屋内的池子里,花应该会开的好看点。”
端静:…………
“好孩子。”玉辞卿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摸着那个第一次拿起剑的小孩子一样。玉辞卿的声音依旧有些淡漠:“跟着你自己的心走,修仙修道,又不是叫你断情绝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道,否则以杀证杀,以力证道,早八百年叫人舍弃了。”
“别担心。”
说完这句话后,玉辞卿便离开了,端静的心也安稳了下来。
之后又过了许久,沈越还是不见起色,但他眉宇间的霜华已经慢慢退去了,只是长久的沉浸在冰髓之中,他的头发、眉毛、眼睫尽数凝成了霜雪,容貌却年轻如初,但是肤色却愈发苍白,白的让端静担心一转过身,沈越就会化作一堆雪花,淹没于水面之中,慢慢融化分离。
他老的太快了。
端静摸了摸沈越冰冷的脸庞,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这几日,好歹端静已经能给沈越用水擦一擦脸或者手了,这具被冰封的身躯渐渐的在回温,那温度纵然隐藏于凌厉的冰寒之下,却还是叫端静喜不自胜。这感觉就好像被厚厚冬雪覆盖在底下的绿芽终于冒出了苗头一样,端静那颗随着岁月濒临绝望的心,也犹如绿芽一般发出了新的希望。
辟风跟翠岚偶尔会来看看,媚姬与杜清也不时也探望一番,古昊然则不大常来。
端静亲力亲为的打了一盆热水,端着热水走过太阳底下的时候,迟钝的意识到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日。
这座冰寒所铸就的皇朝极少会见到这样的天气。
端静不禁带上了一点笑意,他沐浴在阳光下好一会,忽然摇头笑了笑,端着水盆推开了门——
门里头有妖缓慢的偏过头来看着他,霜白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会儿,对着他微微笑道:
“我睡了多久?怎么骨头都散架了。”
沈越淡淡的略显得僵硬的笑脸,温暖一如日光。
他们还将有无数个这样的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