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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鼎砚斋新店开张,鞭炮礼乐一样不少,本来喜气洋洋的日子,却碰上了一档子十分丢人的事儿。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实在算不得小,因为这一大清早,街道口就聚满了看热闹的闲散街坊,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砸人饭碗损阴德的事儿在朗朗乾坤下又演了一遭,鼎砚斋的摊子被人给撂了。
更丢人的是,这撂摊子的还是个举着拐棒的大爷,最丢人的是,老板缩在里头不出现,愣是让个小孩子站在外头摆平。
周慕书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儿,挤在人群前头看热闹,周慕书更想不通,为什么药店门前那个淡青色旗装,插着腰叫嚣的小姑娘看着那么眼熟?
莫不成这人和陆远砚是一伙的?
一个迷迷糊糊的哈欠过后,身后冒出来一个妇人,上来就是一声骂,“我让你进去打招呼,你在这儿做什么?”
“娘,这情况咱能进去么?”周慕书叹口气。
因为那坛药酒,周姨把陆远砚看成了救命恩人,登门拜谢,一番客套的寒暄过后,周慕书就这么成了鼎砚斋的学徒,他本想以课业重推掉,想不到那陆老板竟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只要周慕书在这帮忙得力,周姨的药可以不收一分钱从店里取走,另等这学徒干满半年,还能领一份颇为丰厚的工钱。
于是今早上说什么也由不得他,只能糊里糊涂被亲妈推到这里,看到这么一场闹剧。
“你他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是吧?”人群前头一个老头子扯着破铜锣嗓子叫唤个不停,一只竹拐将地面敲得“啪啪”作响,“新搬来的麻雀儿都不问地头狼的好儿啦!这大清亡了,礼节也亡了啊!”
“那您这地头狼欺负麻雀儿倒成了礼数是吧?”小姑娘不甘示弱,老头子胜在破锣嗓子声音大,她胜在声音尖,“您倒是说出来让大家伙儿的评评理,我们新店开张送上两包自家配的清火药方子和药包,先前乐呵呵的收下,现如今跑上门说我们咒你,是个什么理儿?”
人群里叽叽喳喳闹作一片,吵得周慕书脑壳儿疼,有得了好处的人小声帮腔,“怎么能叫咒呢,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这钮祜禄家的老爷子向来傲气,年轻时镶红旗上过战场的人,如今自然不让别人说他身子骨如何如何。”说话的是个捻着帕子的妇人家,声音轻微,所有人却都听的明晰,老爷子明显有了几分底气,腰杆儿也挺直了几分。
小姑娘气不过,嘟囔道,“那他别收就成了啊。”
老头子双目圆瞪,胡须气的立起,“你也没说是什么,丢下药就跑,算个哪门子的事儿,这不是咒老爷子我早病早升天吗?啊?!”
周慕书此时已醒了三分,静静的看着那个小姑娘,那种奇怪的不适感竟又涌了上来,她虽每句话都童稚气十足,却让他感到十分老成,那双眼睛此时正圆滚滚的盯着老头子,却时不时掠过人群,凝在他的脸上,可每当他有这种感觉再去看时,小姑娘却又将目光放到了别处,又或者是插着腰争吵。
他突然有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或许都是装的,这个小姑娘或许并不气急,而是在观察,观察他的反应,就和上次一般,明明可以自己进沐礼胡同,却偏要多花二十个大洋让他跑上一遭。
何必?周慕书低声问自己,却突然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欸欸欸,算了算了。”熟悉的大嗓门毫无防备地响起,周姨急着让儿子进去,已经推开人群挤上了前,忙搀过老头子赔笑道,“凌爷,这姑娘家也不是恶意对吧,您这身子骨硬朗,整条街都晓得,怎么有人敢看不起您这匹战狼呢,大家伙儿说对吧。”
人群早已习惯这位“大清战狼”地赫赫威名,也知道拖下去的结果无非就是这匹老狼四处去找那早已不见得兵器铺子要和人干架,此时也有些倦了,忙顺着周姨的话一阵应和。
老头子听着受用,眼睛也眯了起来,“只要她给我磕个响头,我就不计前嫌。”
周姨乘胜追击,小帕子挥挥,朝小姑娘挤眉弄眼,“若凝妹子,还不给凌爷爷磕个头?”
原来叫若凝,周慕书又打了个哈欠,抱着手臂继续看好戏,头一次见若凝,一身洋装,想必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这一磕头她未必愿意。
果然,若凝咬了牙,两个小拳头死死地攥着,梗着脖子涨红了脸不说话,人群有年轻人嘀咕,“有点太欺负人姑娘了。”
旁边老妈子便一巴掌假甩在他头上,“小辈儿跪长辈儿添福不折寿,你懂个屁。”
周姨仍然在那儿挤眉弄眼,这头周慕书无动于衷,若凝突然含泪看了他一眼,又缓缓扫过人群,突然一转身,“扑通”一声跪下,“啪啪啪”地就磕了三个响头。
老头子这才满意,得意的转身准备离开,却忽地听周姨大嗓门响彻街道,“若凝妹子!你怎么了?!”
周慕书被亲娘喊得一激灵,再回头却也被吓了一跳,小姑娘仰面躺在地上,眉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个血窟窿,地砖上也留有不少血迹,见周慕书转头看她,竟不动声色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刚准备散开的人群又如蚂蚁抢蜜般聚了上来,纷纷议论。
“这小姑娘伤成这样不要紧吧?”
“衣服上那么多血不会磕傻了吧?我就说这细皮嫩肉的怎么能磕响头呢?”
“......”
二十分钟后,周慕书坐在鼎砚斋里头看桌后的陆远砚笑成了疯子,傅若凝坐在药柜子上用一块膏药贴着额头。
而周姨一脸焦急的站在一侧,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那凌老爷子这片耍泼赖皮久了,若凝妹子拉我眨巴眼我就知道她有什么对付这老无赖的法子,谁曾想她把自己磕成这样!”
“周姨我不疼的。”傅若凝晃着腿儿,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
“当然不疼。”周慕书假装看看这室内的装潢,笑道,“这下可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凌老无赖欺负小姑娘,小姑娘磕破了头,烈日底下惨无人道,是不是很有趣?”
傅若凝“啪”地一声将撕开膏药拍在药柜子上,怒道,“难道不是他欺负我在先?”
“慕书,你给我闭嘴!”周姨低声喝道。
周慕书只得转过头去,他平日里并不是个喜欢挖苦别人的人,只是一来傅若凝的老成让他不自在,二来傅若凝的心机让他不舒服,一来二去,嘴巴自然也就把不住边儿,有多少直直的往外倒。
“很好,很好,这事儿不都解决了吗?”陆远砚作为正牌主人终于愿意说了句话,今儿个他总算为了老板的样子换了身干净的枣红色上衣加黑色长衫,指头上还颇为显眼的带了个硕大的扳指,那扳指看不出是个什么材料,白得发亮,外头用亮晶晶地银缠成了网状,配上疏的整齐的小偏分和金丝圆眼镜儿,一点没前几天的邋遢模样。
陆远砚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掏了两味药,走到傅若凝跟前,一把拍了上去,傅若凝疼的龇牙咧嘴,却意外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狠狠的瞪了一眼周慕书,“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周慕书向来没有跟女孩子计较的毛病,也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以示回应,再次转过脑袋去打量墙上稀奇古怪的各类草药。
周姨又是一阵窘迫,她很想伸手教教这个儿子礼节,刚抬起手,却被陆远砚惊讶地声音打断了,“诶呀,周姨,你看这都耽误你好一会儿了,织布坊该开工了吧。”
柜台上立着座显眼的西洋钟,周姨自然不会看这洋玩意儿,但稍稍看看外面的日头冷汗就下来了,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了周慕书身上,接着便是急急匆匆地往外走,临了还不望吼上两句,“都怪你这小兔崽子不让我省心,我怎得就草把儿做灯了,诶哟,这闹心的,陆掌柜,您帮我好好教育教育他!”
“您慢点别磕这,这儿有我。”陆远砚脸上挂着假笑,迎着太阳一脸的人畜无害。
得了这话,周姨才放心的往远处走去,几人目送那道已经有些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周慕书突然有些鼻子发酸。
陆远砚伸个懒腰踱了回来窝进藤椅,叹道,“周姨这嗓门儿大的,倒不像是个得痨病的。”
“她这是习惯,改不了,本来能好的快些。”周慕书低声道,“我爹当年是个穷秀才卖豆汁儿,脸皮儿薄喊不出口,便靠着她这一把好嗓子,谁知道会成了痨病。”
“所以你到这儿来当学徒是多好的一件事儿啊。”陆远砚腾地直起身子,开始扒拉手指,“这一来能学点本事,二来免费拿药,三来赚点小钱,怎得听说开始你还不甚愿意?”
周慕书神色突然有一丝古怪,他看看陆远砚,又看看这间古典韵味儿十足的铺子,叹了口气。
“怎么着?这馅儿饼太突然,太实在,砸懵了?”陆远砚不可思议道,“你不会这么轴吧。”
“他就是轴,二叔叔你别管他。”傅若凝接腔。
“去去去,边儿玩去。”陆远砚朝她挥挥手,傅若凝扁扁嘴像是松了口气般往屋后跑去。
这头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盯了半天,周慕书突然将手往桌上一敲,话出口不可思议更甚,“我是想这里条件放这么好,不是别有目的就是贼窝,现如今这世道乱成一锅粥,我周慕书虽然是个穷人,但我还不会沦落到跟不清不楚的人狼狈为奸。更何况,你们早盯上我了吧,傅若凝踩点也踩得太明显了些,今儿一瞧见她,我是傻子才看不出来你俩是一伙儿的。”
“若凝?”想不到陆远砚反应更大,小金边都滑落了半边,直接忽略了狼狈为奸那几句,“若凝怎么了?你俩之前结过仇?”
“你不知道?”周慕书瞪大了眼睛,“就是她!前两天沐礼胡同口拦着我让我送东西去那荣贝勒府,一口一个二叔叔绸褂子,难道不是你让的?!”
“当然不是。”陆远砚打包票,“我让她自己送进去,谁料到她那么聪明先瞒着我偷偷找了你!”
陆远砚“啧啧”两声,“失策,失策。”
“那我就放心了......等等,那么聪明是什么意思?”周慕书反应过来,刚松一口气,心又被提了上来嗓子眼儿,“真的是别有目的预先套我?”
“当然!”陆远砚一拍桌子,扳指跟着颤一颤。
“什么目的?我家可穷的很。”
陆远砚抬抬眉毛,“找你当学徒啊。”
“吓死我了。”周慕书长舒一口气,又笑了,“那您那些条件作数?”
陆远砚拍胸脯,“说到做到!”
“那好......你这儿有药材书吗?”
“有倒是有,不过你要那个干什么?”
“当药铺学徒自然要学啊。”
“谁让你在药铺当学徒了?我说的是让你学着看相捉鬼!”
“好嘞,等等......啥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