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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岁月(1)
喔喔喔……
这是鸡叫声。
这声音该是非常常见才对,可对林雨桐来说,好些年没听过了。住在九州清晏里,那地界就是再怎么接地气,想听鸡叫声也难。
这些年过的累啊!不管是四爷还是自己。那也不光是为了了却四爷的遗憾,对于林雨桐而言又何尝不想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其实换做任何一个能回到过去的国人,只怕想做的也是那个。只怕时间不够,只恨时间不够。想做的有太多,而能做的却都有限。只能说那三十多年,尽力了!至于以后如何,那真不是她该想的事了。
累的很的时候,她就跟四爷说,要是有下辈子,她要好好的歇一歇。四爷就笑,只说好!
这么想着,习惯性的伸手,往边上一摸。
“醒了就起!”带着几分威严的女声在边上响起,“摸来摸去的,摸啥呢?”
林雨桐蹭一下就坐起来了,鸡叫头遍,天还不亮了。屋里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眨巴了半天的眼睛,慢慢的适应黑暗,这才看见,炕的另一头坐着个人。模模糊糊的,只有个轮廓,可瞧着轮廓,又十分娇小的样子。
她心里就有了结论,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小老太太。
然后呢?
然后屋里其他的光景也看不见,对面的小老太太是哪个她也不清楚。如今是啥年啥月到了啥地方,更不知道。
怎么办?
‘噗通’一声,直挺挺的往后一倒,接着‘睡’!
那头的老太太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啥,林雨桐假装没听见,伸手悄悄的摸了摸枕头——粗布的枕头皮子。拈着枕头角搓了搓,直觉这里面放的是——小麦的秸秆。这玩意剁碎了放在枕头里,要是新做的就有点扎人,要是枕的时间长了,摸起来光光的。她感觉手底下就是这种质感。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脚动了动,看来感觉是没错了,都是粗布的料子。
可根据这个,也判断不出时代啊。
没治了,抬手往身上摸了摸,不是肚兜!是一件褂子,感觉吧,这个有点像是——的确良!
林雨桐眉头都打结了,总有一种日子在反复过的感觉。
正懵着呢,小老太太的声音就响起来了,“醒了就起!谁家的大姑娘睡到现在的。”
林雨桐将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头顶往上一点点,就是窗户,窗户不大,纸糊的,上面贴着的福字有些旧了,但还规整的在上面贴着呢。
没坐起来,转着眼珠子往老太太的方向一看,林雨桐心里哎呦了一声。
为啥?
因为她的心里此时就一句话——好标致的老太太。
没错,就是标致!
老太太盘腿在炕上坐着,脚都压在屁股下面,就是那种她始终都学不会的盘腿法,人老太太就在那盘腿坐着呢。黑色的裤子,林雨桐觉得应该是那种下边要绑腿的大档裤子,上面是一件灰色的偏襟袄子。穿的整整齐齐,给人的感觉吧,就是胸型好像还在,腰身也很纤细。再往上看,脖颈长长的,鹅蛋的脸,头发在后面盘起来,梳的溜光水滑。再说那张脸吧,皱纹有,感觉都要在六十往上,柳叶弯眉樱桃口,如今光线不好,也看不出来是白是黑,但只这个轮廓,还有坐在那么端着的姿态,叫人只打眼一看,就觉得这是美人。这要是搁在年轻的时候,绝对是美人中的美人。
跟那种明明六七十,整容整的年轻那种美不一样。要非要比较的话,就拿电视上的人来比。同一个演员,从年轻演到年老。那种老法,就是老了也特别有型,看得见年轻时候影子的老法,觉得放在小老太太身上特别合适。
林雨桐半眯着眼睛,尽量避免跟老太太说话。左右看看,枕头边上是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衣服。
衬衫,碎花的的确良。往身上一穿,感觉是要腰身没腰身,要胸脯没胸脯,直筒子没形的很。再往下摸,拎出来的是裤子,劳动布?好像是的!靛青色的。俩裤腿宽的很,腰上不是拉链,是扣子。扣子扣上,找皮带没找见,摸到裤腰带,好吧!裤腰带就裤腰带吧。
躺在那里直挺挺的把裤子穿上了。
下炕,炕下放着鞋,摸了摸,在鞋里面塞着袜子,尼龙的袜子,脚底板上还带着补丁,但却也干干净净的。穿上,然后将脚塞到鞋里。
鞋是布鞋,偏带的,应该是旧鞋,鞋穿的松了,带着不用解就能脱能穿。
这身打扮,搁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算是比较体面的了。
穿戴好,双脚跺了跺,好像如此能叫身上的衣服更顺帖一样。这才顾得上左看右看的看着房间,除了一个能睡三四个人的大炕,还有一个大方桌,正对着房间的门。方桌两边,各放着两个老式,特别老式的靠背椅子。应该是黑漆的,如今是斑驳了,早也不见最初的样子了。磨的都有些发亮。
桌子上放着一个热水瓶,竹编的外罩,是那种小号的暖水瓶,后来在超市里都找不见的那种型号。正中间一个搪瓷的大盘子,盘子上放着一个白瓷的茶壶,茶壶边上倒扣着俩茶杯。
从这物件看,这家里的人口就很简单了。
两口人。
除了自己,大概就剩下老太太了。
屋里没有衣柜,只有两只那种大门箱子。林雨桐对这东西熟悉的很,曾经还用这东西压过床头。如今没床压,这东西放在炕头,就在老太太的身后并排放着。上面放着已经叠起来的被褥。
可能是这左看右看的样子像是找东西,老太太就说话了,“找啥呢?脸盆在外头……”
“哦!”林雨桐应了一声,见老太太伸手给自己叠被子去了,她才迈步往出走。
房间的门不是后来常见的那种一扇的门,是俩扇,中间带着闩,林雨桐将门打开,屋外的冷空气就铺面而来。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头脑也清醒了两分。
如今该是初夏吧。空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枣花香气。觉得冷,应该是起的早了。天蒙蒙亮,估摸是五点多的样子吧,只穿着衬衫还是有些冷的。
门外的窗户下面,放着脸盆架子。拿了盆,去院子里的水瓮里舀水洗脸。
没找到镜子,摸了摸头上是两个麻花辫,不乱,只拿着放在窗台上的梳子将头发抿了抿。想起老太太一丝不苟的头发,估摸着她是见不得毛躁的,还特意用梳子蘸水来梳。
至于刷牙……别人的暂时不想用。摸到后头厨房用盐蹭了蹭就算了。
觉得整理的齐整了,结果进去之后明显感觉到老太太的眉头皱了皱。
两人四只眼相互瞪着,老太太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林雨桐正想着怎么搭话呢,大门外就传来说话声。
“秀雅婶子,起来没?用一下你家的水桶……”
林雨桐心说,谁在外面说话呢。这嗓门大的,半条巷子都得惊动了。
她朝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扭过头就见老太太的眉头已经皱的能夹死蚊子,“不开去愣着干啥呢?”
“嗯?”林雨桐愣了一下就明白了,感情这‘秀雅婶子’就是老太太啊。
她麻溜的出去,将门闩拉开,门口站着个四十岁上下的……婶子吧。
应该是叫婶子的。
林雨桐抿嘴一笑,就把门让开了。
“桐起来了?”这婶子边说就变往里面走,穿过穿堂,就是院子,院子的墙边,放着俩水桶,水桶上放着一根扁担。那水桶是洋铁皮做的,边上还用红漆写着个‘齐’字。
这是一种记号,就是借出去的东西,也不至于用的人多了,到时候说不清楚,弄丢了也没处说理去。
带着‘齐’字,是这一家姓齐呢,还是老太太姓齐。
不好说。
反正家里瞧着,就老太太跟自己。也不知道是啥关系。说是祖孙也行,可也说不来是不是老太太得的老来女。
这边还琢磨呢,那边那婶子已经用扁担担着水桶出来了,一边往出走一边道:“桐,门开着,一会儿叫老四过来,顺道担两担水就够你们用两天了……”说着话,就出了大门,都到巷子里了才又回头喊了一身,“婶儿,走了啊……”
老太太在里面一边用小扫把扫炕,一边高声应了一声。
林雨桐看着老太太的动作,听着门口有大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赶紧从大门背后找扫扫帚,终于不用愣着跟个二杆子似得了。
这房子的布局有点像是西北的农村,一进大门就是穿堂,穿堂两边,各有两个房间,东边为上房,家里的长辈住。西边为下房,小辈主。过了穿堂是院子,院子里东西都能盖抱厦,厨房一般都在厦房里。
林雨桐一边把穿堂里的尘土往大门外扫,一边看隔着一条四五米宽的巷子的对门,那家就是这样的格局。房是草房,泥坯子的墙面,但看着却阔朗的很。
自家这边住的,好像有点小。准确的说是小了一半,像是半拉子院子。
穿堂只有一半,一间房子自己跟老太太一屋。穿堂很窄,进去就是个窄院子。院子里一棵大枣树,两边都伸到隔壁的院子里去了。刚才去的厨房,应该是后来搭建的,紧靠着住人的屋子,只有半间房大小。
扫到门口了,才发大部分人家门口都扫干净了。大人叫,孩子哭,巷子里鸡乱跑。
路过了还都彼此打个招呼。
这个说‘桐,今天不下地?’那个说,‘桐,咋起晚了?’
林雨桐含混的一个个应着,唯一想的就是赶紧找个时间找个空间,看看以前的记忆,要不然整个人都是木的,感觉反应都很迟缓。
转过身,要去扫院子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喊:“桐,赶紧接住嘛,没看见人家给你送水来了……”
紧跟着就是几个女人的哄笑声。
弄的林雨桐有点莫名其妙,送水就送水,笑啥呢?
一扭脸,见半低着头,一个高挑的平头小伙子,担着水过来了。半旧的白衬衫敞开着,露出里面洗的发黄的背心,军装裤子有些发黄,卷起来到小腿上,脚上一双胶鞋,光着脚。
小伙子一抬头,林雨桐就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
得了!
四爷您又赚了一辈子。
这个出场,绝对是最帅的。
四爷嘴角翘起,担着担子就进了门,林雨桐将人往院子里领,一抬头,就瞧见老太太隔着窗户往这边瞧的眼睛。
这还看的挺紧。
大姑娘小伙子是不好太亲密。林雨桐给了四爷一个眼神。
四爷拄着扁担,微微的挪了挪,替林雨桐挡住那双锐利的眼睛,“都好?”
林雨桐上下打量了四爷一眼,“好着呢。你什么情况?”
四爷还没说话呢,就听老太太的声音传来了,“桐,针线放哪了?”
林雨桐哪里知道?
四爷轻笑一声,“行吧。知道你在哪就行。等我找个机会找你来。”说着,把水倒入瓮里,把水桶连同扁担放在靠墙的位置,转身又走了,到门口的时候跟里面打招呼,“齐家奶奶,水用完就言语一声……”
老太太在里面没言语,林雨桐给四爷使了一个眼色,叫他先走了。
林雨桐的心踏实下来了。刚想着是不是得去厨房做饭了,老太太在里面叫了。她进去,坐在炕沿上,还没坐踏实呢,就听老太太道:“死了那条心吧,老金家不行。”
老金家?谁家?
“人是好人。”老太太轻哼一声,“可好人有啥用啊。弟兄五个,光棍五条!上面两层老人,进了门不背帐都是走运,你说这日子你怎么过?”
说的这个吧,自己一听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家里兄弟多,日子难过。家里爷奶估计还都活着。一大家子过日子,肯定不好过。这要是自己嫁闺女,这日子肯定也不能成。
不过如今就要另说了,那人不是四爷嘛。
老太太说金家,借桶的婶子说老四。
那四爷就是金家的老四了。
林雨桐也不说话,耷拉着脸,往炕上一躺,不是故意要跟老太太不对付,实在是要找个机会接收原主的记忆需要时间。
老太太一见她这样,果然就不说话了。抿着嘴坐在一边,垂着头闭着眼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既然摆出闹脾气的样子,林雨桐就安心的闭上眼睛。
脑子里就跟过电影似得,一段又一段的在脑海中闪过。
如今是七九年,这姑娘十七岁了。跟老太太的关系了,属于是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老太太齐秀雅,都六十七了。小商人之家,长大了,家里也落魄了,因为生的好,给当官的做了姨太太。没儿没女的,等解放了,也不兴小老婆那一套了。那家的男人带着更小的小老婆跟那小老婆生的孩子,去了台弯了。剩下的一个都没带。那有孩子的小老婆们,都跟着各自的子女另谋生路去了。只她跟着大老婆和人家大老婆的孩子回了老家。没几年那大老婆也死了,人家那些孩子也不养她了,把老房子的一排马厩分给她。就是如今住的这院子。窄窄的一溜。
她一个小脚老太太,从没吃过苦的。孤寡一个,那些年都是生产大队照顾,那些年特殊时期,倒是也没被波及。用那时候的话说,她也是受苦受难被压迫的妇女,如今被解放了,算是一个典型了。典型嘛,这自然是处处能受点优待。
怎么就收养了一个孩子呢。其实收养这姑娘的时候,这姑娘都七八岁了。
不是爹妈死了,而是那边的爹妈养不起了。这姑娘本来也不是人家的亲生孩子,是抱养来的。后来人家生了亲生的孩子了,日子又难过,孩子越大吃的越多,这自然就养不起了。有人看那孩子可怜,就说好歹给孩子找个下家吧。这不,就找到齐老太太这里了。
怎么找到这儿的呢?这儿是方圆最大的镇子,每逢镇上赶集,老太太就在巷子口摆上茶水摊子。那些年不兴买卖的时候,她这算是义务服务,享受照顾嘛,老太太聪明的也去服务别人了。一来二去的,这认识的人就多了。这个说那个老太太心善,那个说老太太孤单单的一个养个孩子得将来老了也有人伺候,端个茶倒个水的。就这么的,远隔着几十里路呢,人家第一个就想到的是她。
孩子都给直接带来了,老太太非得说不要?
就这么的,这姑娘就放在老太太的名下了。当时老太太都奔六十的人了,当妈肯定辈分不对,干脆就算是收养了孙女。嫌麻烦,连名字都没改,就叫林雨桐。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小姑娘成大姑娘了,该说亲,该嫁人了。
老太太对小姑娘看中的小伙子不太满意。
也是那样的条件,谁家都得斟酌一番。这也算是情有可原吧。再是青梅竹马的,以老太太过来人的眼光看,也不成。
等睁开眼的时候,饭已经上桌了。
她起来用毛巾将脸给抹了,就做到桌前了。
玉米面的饼子,大碴子粥。
没了!
菜是没有的。今儿没下地,没捡着野菜,就这么吃吧。
“还是想不通?”老太太抬眼继续瞅着林雨桐。
林雨桐低着头,“奶,您说的都有理。只您看到了不利的,就没看到好处。您想想,咱家就咱两人,我一出嫁,家里就剩下您了。您都什么岁数了,六十七了。有个重活谁帮您干?有个头疼脑热的谁能照顾?金家一百个不好,就只占了一样好,那就近便。”一条巷子住着,中间隔了两户人家,从这边家门口走到那边家门口,三四十米的距离,就是磨蹭啊,一分钟也到了。站在屋里大声吆喝一声,那边就听的见。
不好?
老太太端着碗的手一顿,却没言语,只把放着饼子的盘子往林雨桐面前推了两分,“你也说了,我都六十七了。还能活几年。为了这几年,搭上你一辈子不值当的。”
嘿!
这小老太太,说不听了还?
早上没出工,中午就不行了。
林雨桐手脚利索的洗了锅碗,就听见外面有人叫了,“桐……走了……”
她赶紧应了一声,把屋檐下的一双更旧的布鞋换上,跟老太太说了一声就走。
门口站着个十六七的姑娘,记忆里她叫小琴。
圆盘大脸梳着俩小辫,身材看着圆滚滚的,一看就有福相。这长相导致的结果就是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说媒的踏破了。
她拽着林雨桐,边走还边往嘴里塞鸡蛋,“你奶答应了没?”
看来小闺蜜是知道这青梅竹马二三事的。
林雨桐摇摇头,将小琴偷偷塞过来的半个蛋白塞到嘴里,口感怎么说呢?就想问问这姑娘,到底把剥了壳的鸡蛋攥在手心里钻了多久。
努力将带着怪异咸味的鸡蛋咽下去,刚要说话,就觉得腰眼上被人捅了一下。
小琴挎着林雨桐的胳膊捅了一下她,不停的使眼色,“看看……出来了……”
一抬头,瞧见四爷扛着锄头正出门。
林雨桐看见四爷的同时,还看见作为背景的草房,然后还有从草房里连贯而出的五个大小伙子。
如今的四爷有个十分接地气的名字,他叫满囤。
金满囤!
搭上这姓氏之后,越发觉得这个名字光辉照人了。
林雨桐刚想说话,结果胳膊被小琴一拽,脚下不由的得跟上她的步伐,这就蹭蹭蹭的被人拉走了。特意的从这群小伙子身边快步路过,然后才放慢脚步。
身后传来一群人轰然而笑的声音。巷子里的小伙子们,聚在一块,前前后后的就这么走着。估计是看见林雨桐被拽走了,打趣四爷了。
一条巷子住着三四十户人家,这时候的家庭嘛,孩子一生就是一大串。一两个算少的,三四个是平常,五六个不稀奇,七八个也都能养活。
这么一算,年纪相仿的小伙子这得有多少,反正是一回头,就是一片的感觉。
这边被拉扯的狼狈的林雨桐还没抱怨呢,这位叫苏小琴的姑娘先抱怨了,“……你就是想说话,现在也别说吧。等会,等又机会了我给你把风。看刚才把我吓的……”
你说都一起长大的孩子,这到了青春期了,倒是相互不搭理了。那相互说话的,八成都是搞对象的。
林雨桐的慢慢适应这十七八小姑娘的心态,跟着呵呵的点头。忍不住回头瞧一眼吧,这边刚转过头,后面又是一阵阵笑。
饶是老脸皮厚,这也经不住啊。
跟着苏小琴快步离开,到了地头,队长分配任务,女人给麦地除草,男人翻修饮渠,就是低头灌溉用的水沟,浅浅的只到大人小腿肚那么深浅就行。这种水渠差不多是用一次修一次。小麦已经抽穗了,估计最近得灌一次。
跟着女人下地,一人一陇。小麦高的都过了小腿的位置了,地里的草长的都比麦高了,更有些已经开了花,再不拔了,等接了籽要不落到地上,要不就混入麦子里了。好些年都没干过这活了,不过也还好,这身体是干惯了的。弯得下腰,也蹲的下身。拔那么粗壮的草,手被勒的也不怎么疼。
拔了三五分钟,抬起头看看别人都是怎么干的,怕哪里做错了,平白添了事端。还想再瞅瞅四爷现在在哪呢。
结果四爷没瞅见,估计是被安排的远了。但四爷的妈,这位借桶的婶子却看见了,就在自己隔壁,弯着腰,一边拔草一边将里面已经长老的野菜挑出来,掐了上面的叶子,抬手塞到衣服兜里。等塞满了,也够一捆了,再用别的草将这野菜叶子捆起来放在陇子上。带回家去搭着粮食就吃了。
林雨桐这才想起,家里也没菜呢。于是见了野葱野蒜,也都扒拉。那野蒜的味道其实不好,生吃跟洋葱的味道有些相似,甚至比洋葱还辛辣。但这玩意属于不要钱的。好歹添个味吧。如今是有钱也没处买菜去。
感谢本尊是个勤劳的好姑娘,干了这么久都没觉得怎么疲惫。
耳朵还有闲工夫听别人唠嗑。女人多的地方话多,到什么时候都是如此。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能不说话?
这么多人说话,那么多的话题,该听谁说呢?
耳朵很懂主人的心思,主动切换了金婶子的频道。
金婶子边上是她家的对门,两人年纪差不多,林雨桐跟那人也熟悉,像她这么大的,不管谁家的孩子,都管她叫桃花娘。
桃花是她的名字,‘娘’这个称呼,在有些地方跟婶子的概念差不多。
人家叫桃花,人却也有些对不住桃花。长的不算好看,参差着一嘴牙,说话有些咬舌。
就听她说,“大蚕,那边给回话了没有?”
大蚕,是金婶子的名字。说不上是名字,那时候的女娃娃,有个乳名叫就不错了。也不正经取名字。在娘家的时候叫‘蚕’,因为排行老大,就叫大蚕。回来嫁到金家,又给取了名字,叫竹贤。文雅的名字没被叫起来,反倒是这个‘蚕’,知道的人更多。
桃花娘话里的‘那边’,林雨桐也想起来了。说的是给金家的老大金满城说的亲事。
一说这事,金婶子的声音就更敞亮了,“回了,说的差不多了。”
五条光棍,能解决一条算一条,当妈的肯定都能愁死。
桃花娘嘴上应着好,手上拔草只靠着金婶子这边来,还不停的对婶子使眼色,眼角瞄着林雨桐的方向,“……赶紧把大的事给定下,下面的就好办了……要不然现成的都得飞了……”
金婶子抿着嘴,就是这个话啊。
如今都不敢对人家姑娘挑三拣四的,只要愿意跟自家的儿子,不是斜眼瘸腿缺胳膊少腿的,就行了。
老四十八了,这边有一个等着呢。不急!
老三十九了,那就是个混账犊子,从小到大就没消停过。不过淘小子也有一点好,就是到了说媳妇的时候不要自己操心。人家那边也偷摸的谈着呢。还是一个村的姑娘,不过不在一个队就是了。那姑娘长的不好,有点小龅牙。人有点马大哈,别的就没毛病,她心里就挺愿意的。这家就是这德行,那细致人家出来的细致姑娘,家里排布不开。
老二呢,二十二了,且是不小了。不过老二有本事啊,到哪都混得开。之前还有人说西营里要给姑娘招赘,就想找个能撑门立户的。她当时没应,可心里却是肯的。也只四五里路远的地方,招赘出去又怎么的?
这都得先把老大的事给说定了。老大都二十四了。高中毕业,在饲养场里干的事轻松的活计。可就是说不上亲来,说到底,还是穷,还是下面兄弟多,把老大生生给拖累了。
她是这么想的。可林雨桐歇息的时候,跟苏小琴在一边,跟一群的姑娘家说话。
人家也说了,“那金满城挑一担水腿底下都打飘,也不知道那姑娘看上她啥了?”
说话的是个高挑的姑娘,一头齐耳短发,嘴里嚼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野果,青青涩涩的,她却嚼个不停,边嚼边唾。
蹲在下面整理野菜的圆脸姑娘,叫凤兰的,她嘿嘿笑,“我舅妈给做的媒,这我知道。那姑娘她爹是一只眼,她下面弟弟妹妹四五个,她爹要了三百块钱,金家还答应结婚给老大买一辆自行车。”
那这着实可不少了。
林雨桐这边听着呢,就觉得大家伙都往她这边看。
她能说啥,说要啥要,要啥自行车?!
苏小琴撇撇嘴,“这在城里也算是大价钱了。”
林雨桐心说,要叫老太太知道了,指定更不愿意了。你说你塌窟窿累债的给老大娶了媳妇了,剩下的四个媳妇你要咋整?
四爷一直都是金光闪闪的大腿形象,这会真成了穷泥腿子了。
下午的时候,往饲养场拉草,小伙子大姑娘的配对拉车,林雨桐才有机会跟四爷说话。
两人一个拉,一个在车辕的地方推,还不敢大声说话,前前后后都是人啊。
林雨桐说,“怎么办吧?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
“上学的事现在先别想。”四爷回头就笑,“再等上一段时间,许是就有结果了。没事,回头给你找个好活去。”
不是说这个。
我当然也知道想靠上学跳出农门不现实。毕竟这姑娘就上过小学一年级,然后养父母不要了,再到老太太身边,就根本没念过书。哦!前两年村里有知青的时候办过扫盲班,她上过一期,大概三个月,一共是十二节课。学的也就是‘我是中国人’‘我热爱中国共|产|党’‘我爱北|京天|安|门’‘想念毛|主|席’‘WH大革|命是一场伟大的革|命’这一类的。算是认识几百个字了。会念会认,但未必会写。
你说这么一个人,突然去考什么大学,这不是闹妖吗?
根本就不可能。
再说四爷吧,情况能稍微好一些。属于小学毕业,初中肄业,要非说初中文化水平,勉强算够格。
回头两人考上北大了,结果一定不是喜大普奔,而是接受一拨又一拨的调查,原因——作弊!
别说没事,这时候为了个大学名额,什么事闹不出来。一封举报信,后果得在监狱里呆上半辈子。什么自学不自学的,这些东西没人查就没事,要有人查,那你就得说清楚。自学的,学了哪些?从哪里学的。练字的本子呢?看了哪些书,从哪里弄的书?一个谎言得需要无数的谎言去掩盖,根本就经不住查证的。
好似眼前除了继续干农活,别的招也想不出来。
这个时候还是生产队,队里还有自己的饲养场。
猪牛羊都有。
如今的饲养场就俩人,负责投喂牲畜。其中一个就是四爷的大哥,那个据说是挑水腿都打晃的金满城。
他其实在饲养场干活都吃力,抱着一堆草看着都没人家一个姑娘抱的多。但人家算是有手艺啊,高中毕业跟着一个老兽医学了点技术。比如羊要交配,猪要煽了,这些活他行,再就是打针了。人家给开了药,他能下手打进去。这在当时,就是了不起的手艺。整天在饲养场混着,拿着九分的公分,顶个壮劳力。
这会子到了地方下草,四爷肯定不叫林雨桐干的,他自己利索的都干了。靠在车边跟林雨桐说话,“镇上的畜牧站要人……我这几天过去瞧瞧……临时工……你先过去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的临时工,其实后来差不多的都转正了。
四爷是想走这个空子。至少暂时性的,不用的再干苦力了。过段时间就该收麦子了,更累。
林雨桐现在还属于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他说行就行。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也没细细的问,只赶紧道:“要钱吗?”这个时代的人民币,还存着不少。
四爷摇摇头,“不用!”五个大小伙子一间屋子,衣服都是胡乱的拉着就穿,还钱呢。啥也放不住。
那他是怎么办到的,林雨桐就不能知道了。
说着话,一抬头瞧见他嘴皮都裂了,这是渴的。可一瞧,都在饲养场的水瓮里舀凉水喝呢。这么多人就一个水瓢。
咋喝?
只得忍着了。
第二天林雨桐就找了个罐头瓶,带了一瓶子凉开水去。先得放到低头的树下,用一堆草盖着。跟四爷说了,他才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过去喝点。不是不敢叫人看见,是看见了大家都要喝。自己煮了半晚上的瓶子不又白搭了。给上面盖上草,别人就以为是有人留着自家喂鸡的。这种有主的东西,基本是没人去动的。
两人跟做贼似得,说个话跟地下党接头,递个东西吧,都比地下党传递情报还困难。
老太太的一双眼,整天跟个探照灯似得,稍微回来的晚一点,就能审半个小时去。
今儿一罐头瓶的水喝完了,老太太进门就问,“一个人喝的?”
“嗯!”林雨桐应的面不改色,“喝了外面的水肚子疼。”
赶紧往自己的身体上扯。
老太太的表情这才好点,“以后那水是不能喝。”
其实老太太的生活比周围人家的都生活都精致,大户人家的日子过过,再怎么穷,没见老太太都收拾的利利索索的。何况,老太太是真不穷。
要么说小老太太是聪明人呢。当年那大官男人走了,给她是留了钱的。那时候是银元,金条。这些玩意老太太就没叫露面。藏了!还跟着大老婆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为什么?不就是知道她走不了吗?想走也行,随身的东西那些儿女都搜呢。一旦翻出来,东西留下,人走!当年好多人家都是那样。所以老太太不走,说了,走了她怎么活啊。她没孩子,老爷子没给留家产财产。这话大部分人都信。谁有钱谁愿意低人一等?结果老太太受了几年磋磨,其实新社会了,说是磋磨,那也不过是家务活多干点。再欺负的狠了,就有人出面管了。等没人养她了,她还得了半拉院子。对外的形象就是可怜!可林雨桐知道,那老枣树下面,老太太埋着好东西呢。偶尔也拿出一个银元来,去隔壁的县城换成毛票用了。不显山不漏水的。
所以,这姑娘跟着老太太其实真不算是吃苦了。
没吃过的苦的孩子,老太太当然舍不得再叫孩子到别人家去吃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