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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整座乾西二所里静得不闻声响。微风轻拂,风声中似夹杂着阴扭的嘤呜轻吟,鬼魅游魂一般,飘忽不定。
宫中像这样空置的废弃院子有很多,废久了,脚下的砖石太久无人踩踏,细缝里长出高矮不低的杂草,宫墙与柱子上也都已斑驳褪漆。
旮旯角的矮闱房门上挂着把锁子,推进去就是小东西的藏身之处了。
也不晓得多少年没住过活人的屋子,窄仄的面积,角落一个旧炕头,旁边一张落满灰的木桌子和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褪了色的女式红袍,刺绣森绿森绿,像人摊开了肩膀靠在上头。那天陆安海抱着小女婴,天刚蒙蒙亮时推门进来,险些吓丢了一条魂,还以为椅子上坐着个人影呢。
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隔壁房捡了床破棉絮垫在炕面上,再盖上这件绣袍,褥子和被子都全了。
“呜~呜哇~”一推开门,小家伙正在褥子上轻轻地蠕动着,声音弱哑。大约是哭久了,袍子都被蹭落在床沿,力气倒不小。
陆安海大步走到床边,把小嘴瓷壶在矮桌上一搁,掀开襁褓一撩她的腿儿,果然尿炕子了。嘿,真臊,臊姑娘,冬天一件好点的棉袍都剪了给你当尿布,倒好,不够你尿两天。这后院的井里也不晓得冤死了谁,让人把口给封了,这二日宫里头忙得脚不沾地,哪来的闲工夫给你撬开,上哪儿给你弄水洗去。
他一边絮絮叨叨埋汰着她的尿裤子,埋汰完了尿裤子又顺带重复埋汰一遍她的出身,还有她那不知道是谁的舔不要脸的母亲,生怕她还不够自卑。
一边把她藕节一样的小短腿儿抓高,就着湿掉的尿布擦拭她的小屁股。
小家伙应该很舒适,嘴里发出婴儿奶气的呜嗯,由着他把自己的脚丫攥着。刚出生没多久的腿才一点点大,陆安海一个手就抓住了,她一直很安静地看着他说,听不懂他在鄙薄自己,倒觉得很享受。
那天没来得及认真看,后来细看之下,发现这丫头生的竟是很好的。皮肤白皙剔透,小嘴儿朱朱红,两只眼睛乌亮。宫里哪儿还藏着那么个漂亮的宫女,竟然生下个这么讨喜的孽种,肉嘟嘟的叫人心里搁不下。
陆安海被她看得心里酝不起一点气,这感觉真不好,他可不想让她以为自己与她多亲近,她兴许还把他当作亲人呢。他就想给她一点儿颜色看看。亲人?亲人算屁,这宫里大伙各保各的命,谁把谁当亲人谁早晚得死。
陆安海抬起小婴儿的屁股,照着她幼粉的小短腿上打了两下,啪啪,叫你尿炕,叫你尿炕!
“呜~”她还是那么乖静的,一动不动地睁眼看他。
腿儿可真胖,春天破土的小笋子似的,一节一节。吐小舌头呢,又饿了,这讨债鬼。
陆安海就打不下去了,给她换了块新尿布,然后喂了粥。吃东西时倒是很能挣,咕噜咕噜的,生怕他把壶口移开。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看他,小指头圈着他的食指,唯恐他又跑掉。
这软绵绵的感觉让陆安海心里很别扭,觉得自己跟个娘们似的窝囊,他妈的,白替宫女养孩子。
然后就把她放回炕上去,手背蹭过她的额头,烫得厉害。掌心覆上去一试温度,不由嘶了口冷气——发烧了。
他看了眼床对面的雕镂小窗,怕是半夜尿炕,夜风从破窗眼里漏进来,把她吹着凉了。
难怪哭得那么厉害,可怜萋萋的。
他心绪略触动,手指在她的小脸上轻轻弹弹,关起门走掉了。
门扇子一开一阖,屋子里顿时又黯淡下来。小东西一个人躺在床上,太小不会翻身,只会微微侧一侧头,看着他出去的方向。
陆安海回头凝了一眼,在外头落了闩。光线昏幽幽的,她又把眼睛收回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刚吃饱了没精神睡,只是看着头顶斑驳的天花,那么花、那么绿,那么繁复,衬得天花板下的她一小团身子更渺小了。打一来到世上就无依无根,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娘还有个哥,空空泛泛。忽而又抿抿唇,像是在那阴萋的光影中看到了什么,猛地哆了下手脚,然后阖眼睡过去。
陆安海在窗缝里看,不自禁也跟着她哆了一嗦。
小东西,还真不是老太监我不救你,没满月就发恁大的烧,好人家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从今儿晚上玄武门下钥,到明晨五更自己才能进宫,半夜没人喂食没人照管,熬不熬得过去天说了算。能熬过去那是奇迹,熬不过去死了也罢,转身再投个好人家,再别到这宫里头受活罪。
他说着就走了,出了台阶就没打算再回头。反正那院里已不晓得死过多少人,多死个婴儿烂在那里没谁在乎,也不用埋。
怎么一路拐着拐着,却拐到了太医院。
太医院在清宁宫的东后头,抬头就能看见高高的十米宫墙。趁着天气好,御药房的药童们都在晒药材,尚药御奉不管这些琐事,都是直长在指挥。陆安海站在空地上,冲台阶上姓魏的直长招了招手。
魏钱宝看见他招手,就边吩咐着差事边走下来,耷拉着笑脸问:“陆爷来找小人何事?”
“少绉绉,给我一点儿退烧药。”都是当年一道进宫的太监,这么多年关系熟络,陆安海拍他。
魏钱宝皱眉,上下将他打量:“啧啧啧,进宫多少年,没见你闹过一回病,看你精神头硬朗,问退烧药做什么?”
陆安海兜着深竹青的袖子,瞥他一眼:“少罗嗦,管你要,拿来就是。”
魏钱宝看他满脸强装的不自在,便贴着他耳朵垂子笑:“哟,今儿这还真是病上了。我说兄弟,该不是和哪个宫女子对上了?咱这把年纪,该历的世态人情都历过,你可别一时糊涂落个晚节不保。”
陆安海接过药就呼啦啦往外走:“你才被糊蒙了心呢,老子能看得上她们?吃你一包药还得你一番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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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傍晚时分,御膳房后院的小煤炉青烟袅袅,陆安海勾着微胖的身子,趴在炉子口猛煽扇子,呛得直咳嗽。
掌事太监在廊檐下老远瞄了他半天,嘱咐小太监过去把他叫过来。
“咋么,咳嗽?病了?”拉长着阉人们特有的阴长调。
在皇帝跟前伺候得担十二万分的心,病了咳了脏了打屁打嗝的全都得撸下来,免得惹了皇帝不高兴,当差的可是要仗毙。
陆安海怕丢差事,随口胡诌道:“魏钱宝那老太监着了凉,御药房里这阵子在修整,腾不开地儿给他煎药,让小的顺带帮帮忙。”
这话说的圆溜,掌事的恶狠狠盯着他看,见精神头还算康健,这才缓了口气道:“中午那顿观察得可仔细?摸着皇帝爷的喜好没有?”
陆安海便把中午侍膳的过程形容给他听,末了连皇帝给小皇子夹菜的一幕都没落下。
掌事的哼哼:“荷叶肉?”
“是,照皇四子的说法,看样子王妃经常亲自下厨做这道菜。”陆安海点头直应。
掌事的听了龇牙思索,抬头看着殿脊上的两只角兽:“嘶……大行皇帝发丧期间宫中不可见荤食,得,这事儿我来安排。你去做几块拿手的小甜糕,明儿一并端过去。”
陆安海愣了一怔,顷刻又明白过来,这是在讨好皇四子呢。皇帝爷疼爱这小子,那天晚上进宫赴命,更是一路亲手把这小儿子抱进宫里,分量非同小可啊。
这差事可是天大的赏赐,做好了得小皇子喜欢,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陆安海连忙恭恭敬敬地屈膝磕了个响头:“是,谢柴爷爷恩典。”
哼。掌事太监无可无不可地扯了扯嘴角,见他走进膳房,又叫来小太监,吩咐小太监仔细盯着点,这老太监多少年混在宫中不死,圆滑得就像条鱼,仔细被他说谎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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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用膳的时候楚昂桌上就多了一盘“荷叶肉”。新鲜的荷叶里包着几块嫩粉软香的“肉片儿”,停丧期间不可荤食,一群掌勺太监倒是费尽心思,那肉片乃是用豆酱与水豆腐蒸成肉的模样,再用削刀把香菇最面上的那层剔下来,覆在豆腐上头捻成肉皮的形状。用筷子夹起来一片,入口不软不硬、清香沁脾,竟和真的荷叶肉也不差一二。
对此楚昂是有些不悦的,这群察言观色的宦臣,果然不可小觑他们的心机。昨日不过楚邹一句小儿之言,竟就被捕捉了要害。
但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依旧隽雅冷淡地用着膳食。着一袭明黄色图龙案常服,发束玉冠,五官精致而清贵,叫人不敢抬头多看。
楚邹在侧座上扒着小银碗,能感觉到他这顿饭吃得特别专心。米饭掉在御桌上,他用小手捏起来放进嘴里,嘴角还沾着一颗小米粒呢,很陶醉的样子。
好个可爱孩子,张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看到了,其实他是想教儿子从小喜怒不形于色的,但又觉得目下还太小。这孩子天生活在自己的幻妙世界里,一花一草一神仙都是他至交的玩伴,现在就把皇室人家那套生存之本直接束缚与他,未免显得有些残忍……还是让他自己去悟吧。
在那荷叶肉只剩下小半盘的时候,楚昂终于截住了楚邹的筷子,淡淡笑道:“吃饱了么?含块点心压压底。”
楚邹还没吃饱呢,宫中的饭食都是在御膳房煨了又煨的,一点儿也没王府里的好吃,他前几天都只是吃到半饱就不想吃了,今天可以吃三碗呢。
楚邹的筷子依然默默□□地往前进了进,楚昂的筷子却有如铁马金戈般骇然不动,他发现过不去,倒也不坚持,然后就乖乖接住了父皇递过来的马蹄糕。
他的理解力一向是很强的。
陆安海紧张得心口怦怦跳,生怕小皇子说不好吃,因为他先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就一点一丁的细口慢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弃。
楚邹恹恹的问:“父皇,母后何日进宫?”
楚昂知道他这会儿受了打击、不满意呢,倒也忍捺着不去安抚他,只应道:“就快了。”又暗示他,进宫了你也不能如今天这般随意吃食。
楚邹就不说话了,捏着小半块吃剩的马蹄糕,滑下紫檀木束腰倒垂如意凳出去找小顺子。
陆安海从清宁宫出来就急着往乾西所那边赶,他先是拐去东后头御药房魏钱宝那里,取了事先寄存的药壶子和粥油,然后再穿过右翼门、启祥门直着往北走。午正时分皇帝爷要休息,内廷里到处静悄悄的,他一袭枣红色的曳撒在宫墙下拐进拐出,路过百子门外回头看看没有人,又脱下靴子倒下来几颗沙子粒。
那瓷白的药壶子跟着略歪的肩膀一晃一晃,看起来多么神秘,像是里头还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没吃完——比如今天午膳的那道荷叶肉,还有刚才含了一口就舍不得吞下去的马蹄糕。
他肩膀一歪一歪,楚邹一袭靛蓝色小袍就也跟在后头一颠一颠。
半路上陆安海趁没人的时候又脱了一回靴子,然后回头谨慎地看一眼,闪身猫进了红门掉漆的二所院。
楚邹这时候才静悄悄地闪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