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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香具山与橘寺之间,多武峰和甘樫丘、飞鸟川共同包围着一方不算宽敞的平原,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有些早,濛濛细雨之下,平原上宫殿、宅邸、仓库等建筑物都笼罩在细密的雨雾之中,被石垣包围的山、巨大的池子、众多的寺院,以及石头铺成的道路和运河等等,形成了一幅优美安宁的画卷。
飞鸟寺的一座禅房之内,壶里的泉水在火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敞开的窗户能够感受到雨水的湿润,清凉的风吹进来,水汽袅袅。
年过六旬的苏我虾夷跪坐在光洁的地板上,浑浊的目光从敞开的窗户看出去,穿透细密的雨丝,整个飞鸟京尽收眼底。
看似安宁祥和的雨雾之下,阡陌纵横宫阙林立,清冷的空气将雨丝吹拂鼓荡,好似迷离环境一般。
坐在苏我虾夷对面的刘仁愿将火炉上的水壶取下,热水注入黑陶茶壶之中,洗一遍茶,倒出将茶杯也清洗一番,然后重新注入开水,稍等片刻,便将青翠的茶水注入茶杯之中。
热气袅袅,茶香氤氲。
刘仁愿抬手示意,然后自己取过一杯,放在唇边轻轻的呷了一口。
雨天清冷,畅饮热茶,夹带着水汽的凉风吹进来,回甘馥郁的热茶入喉,别有一番意境。
苏我虾夷双手放在腿上,微微颔首,谢过刘仁愿请茶之意,也拿过一杯喝了一口。
品味一番,赞叹道:“大唐之清茶,的确独步天下,如今老朽已然是一日不可无茶,唯有静坐品茗,方可感受宁静抒怀之意。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便是这等口腹之物,亦能尽窥天地之道,吾等倭人实是望尘莫及。”
岂止是他?如今倭国上层贵族皆以饮茶为乐,一些小贵族为了追逐潮流更是不惜花费重金购买大唐茶叶,举国上下,蔚然成风,谁待客之时若是不能沏上一壶好茶,几乎会被视为极大之不敬。
好一些的唐茶贵比黄金,仅此一项,每年便不只有多少金银流入大唐,此消彼长之下,倭国之国力进一步空虚。
贵族们贪图享乐,奢侈攀比,百姓们则食不果腹,叫苦连天,长此以往,上下之关系必将愈发紧张,直至不共戴天,动乱之世怕是绵延百年亦未必能够平息。
怕是终有一日,整个倭国都会被虎视眈眈的大唐所侵占吞并。
然而他固然看得到这潜在的危机,却又能如何呢?
如今整个大和国都被唐军所控制,这飞鸟京里里外外的战略要点皆由唐军驻扎,所有贵族之身家性命都在唐军之手,只要稍有异动,眼前这位屯驻飞鸟京的唐军水师将领一声令下,便足以将飞鸟京夷为平地。
飞鸟京陷落,其余封国必然会为了争夺天皇之承继而相互攻伐,唐军趁机拉拢打压、扶持势力、逐步并吞,则倭国诸多岛屿迟早尽归大唐之版图。
而苏我家族,更会成为倭国之千古罪人……
茶叶,丝绸,瓷器,玻璃……这等人世间最奢靡华美之物,却成为倭国人脖颈上的一根绞索。
长此以往,何须大唐横行天下之武力?单单是这些华美货物便可以将整个倭国的财富吸干……
刘仁愿慢慢喝着茶水,即便跪坐在禅房之中,却依旧背脊挺直,浑身散发着刚硬不屈的军人气质,缓缓说道:“狮群有首,狼头为王,这世间所有活物,皆有其王者,余者依附其尾。狮首狼王一往无前,固然享受着整个族群的拥戴,却也用自己的血肉勇武,为族群去拼争一片天地。否则碌碌无能之辈,便要遭受天敌屠戮,成为口中餐食。世道如此,规则如此,没有那份成为狮首狼王之能力,不但会让自己成为天敌口中之食物,更会拖累整个族群,又何必怨天尤人,怒其不争?”
在这宁静肃穆的飞鸟寺中,刘仁愿谈起弱肉强食之丛林法则,心境舒缓,神情自然,居然并无一丝一毫之违和。
苏我虾夷眼皮跳了跳,无言以对。
不得不承认,刘仁愿的这番道理是很站得住脚的。
如今大唐便是狮首狼王,与其作对的下场便是化为齑粉,那高句丽固然三次击退隋炀帝的征伐,可是在大唐兵锋之下,早已是危若累卵,又能偏安一隅几天呢?
迟早会被纳入大唐版图之内,所有高句丽人将会成为大唐的奴隶。
倭国虽然不得不依附于大唐,却好似跟随在猛兽身后等着分食腐肉的小兽一般,固然毫无尊严,且生死尽皆操之人手,然而到底能够分得一口肉吃,而不是被猛兽当做猎物吃掉。
是坚守尊严挺着腰杆凄惨的死去,还是放弃尊严弯下腰来屈辱的活着?
对于倭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强者本来就是要尊敬的,如果你自己还不够强,那就依附于强者身后去攫取养分,然后静待时机,等到自己足够强大足以挑战强者,再逆而反击,将强者掀下马来,狠狠的捅一刀,食其血肉壮大己身,傲视群雄。
当然,机会更多时候是争取来的,而不是等来的……
苏我虾夷正襟危坐,神情恭谨:“如今之大和,已然成为诸多封国的众矢之的,想要保全国祚、延续血嗣,唯有统一之一途,愿将军能够体恤老朽之真诚,助苏我家统一倭国,则苏我家愿意世代侍奉于将军之足下,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唐军势大,其国力更非是倭国可以抗衡,唯有利用其内部争权夺利之间隙,方才有可能完成自己心中夙愿。
为此,他不惜以一国之尊,在区区一个唐国水师偏将面前卑躬屈膝,尊严全无。
刘仁愿喝了一口茶,看着苏我虾夷,笑了笑,说道:“据我所知,阁下的子嗣早已丧生在那场政变之中。您这般苦苦谋划,死后又无子嗣继承这一番家业,所为何来?”
苏我家虽然枝繁叶茂,但是苏我虾夷的儿子都已经死了,绝了后。倒是还有不少侄子,可他的兄弟苏我仓麻吕也死在那场政变之中,且是苏我虾夷的儿子苏我入鹿手刃,固然如今苏我入鹿已死,可谁知道苏我仓麻吕的儿子是否会将苏我虾夷当做杀父仇人,视若仇寇?
若是苦苦谋划之家业最终留给了的自己的侄子,而侄子们却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人世间之悲哀,恐怕莫过于此。
苏我虾夷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素来闪烁着智慧的眼眸,此刻也浑浊无比,凄然一笑,涩声道:“事已至此,徒唤奈何?然则老朽终究是苏我家的家主,这份家业乃是父祖们历经百年创下,焉能在老朽手中断绝?更别说,如今倭国之传承,亦在老朽之手。用不了几年,老朽便是一抷黄土撒手人寰,总归是要将这家业国祚传承下去。”
子嗣断绝,承袭无望,就算再是功业千秋,又有何用?
然而苏我虾夷心中仍旧有一份执念,那便是能够在有生之年统一倭国。如此,千百年后的倭人子孙们谈论起今日之事,大多会顾念他统一倭国之功业,而非是谴责谩骂其断绝天皇血嗣之罪孽。
唯有将这倭国在苏我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他苏我虾夷之名才会被放进神社,受到百世供奉,享受香火血食。否则若是苏我家一朝覆亡,那么他苏我虾夷注定会成为倭人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奸佞,贪图一己之私断绝天皇血嗣,遗臭万年。
刘仁愿低下头,手指捏着茶杯,感受着茶水的温热,慨然一叹,缓缓说道:“水师的权柄,始终掌握于越国公之手,莫说是我,便是苏都督、刘将军,亦不可能将水师据为已有。吾与你之谋划,算得上是背信弃义、吃里扒外,只是不知越国公之心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