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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军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表面上看去一团和气,实则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为了各自的私利时常罔顾帝国利益。没有李二陛下坐镇中军威压各方,李绩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此番受惊坠马已然使得军心不稳,等到这个消息传回长安,所引发的动荡将更甚于军中。
而一旦李二陛下的状况比眼下更为严重……李绩简直不敢设想。
所以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一边让人往长安送信,叮嘱太子稳定朝局,且派太医前来辽东为陛下诊治,一边部署军队猛攻平穰城。
唯有尽早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结束东征之战,大军撤回国内才能稳定各方局势,震慑那些心怀叵测之辈。
所幸,这一点附和军中各方势力之利益,还不至于相互扯后腿,否则战局愈发堪忧……
李绩与长孙无忌一同制定了详细周密的攻城计划,调动各支军队紧锣密鼓的猛攻平穰城,同时严令水师无比加快辎重运输速度,一定要排除万难,供应大军所需之粮秣军械。
而攻城之重点,依旧是七星门。
程咬金与薛万彻怼长孙无忌、怼丘孝忠的时候看似很爽,实则肩上的压力非常巨大。
之前犯下的错误太过严重,想要将功折罪,就只能攻陷七星门,取得“先登”之功,可攻陷七星门又岂是那般容易?
数十万唐军在李绩的调度之下轮番上阵,夜以继日的发动攻势,几乎每一寸平穰城墙都在承受唐军的猛攻,绝不给高句丽人喘息之机。
……
傍晚时分。
诸遂良来到长孙无忌营帐之内,见其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捧着一摞书信默默发呆,心里不禁一阵恻然。
那都是长孙冲这些时日与他来往的信笺,如今七星门计划失败,长孙冲凶多吉少,曾经心狠手辣的长孙无忌也难免舔犊情深,悲伤怆然。
油灯之下,那鬓角居然已经雪白……
诸遂良上前,微微躬身,低声道:“卑职见过赵国公。”
“哦,”
长孙无忌自深思中回过神,笑了笑,道:“是登善呐,快坐,快坐。”
说着,将手中信笺收起,放在书案的抽屉之中,有让人奉上香茗,之后摆摆手,将仆人尽皆斥退,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诸遂良刚刚坐下,长孙无忌便亲手执壶给他斟茶,诸遂良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抢过茶壶,恭恭敬敬的给长孙无忌面前茶杯斟满茶水,而后自己斟了一杯,将茶壶放在一旁,这才坐下。
长孙无忌一张白胖的圆脸满是和善,笑呵呵道:“都是自己人,何需这般见外?”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诸遂良也端起茶杯,却没有喝水,而是温声说道:“此番七星门变故,其中之内情尚未可知,大郎也未必就如猜想那般遭遇不测。之前大郎与渊盖苏文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唐军大军压境,平穰城岌岌可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渊盖苏文岂能不为之后考虑?留着大郎,或许还可与赵国公您商谈一番,看看能否救活渊氏一族……总之,大郎对于渊盖苏文还是有些用处的,未必便会被处以极刑。况且大郎素来吉人天相,此番困局,也定能逢凶化吉,早已返回长安,尽孝膝前。”
长孙无忌淡然一笑,放下茶杯,捋着胡须感慨道:“多谢登善好意,不过老夫这一辈子什么样的事情未曾见过?即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是一遭两遭,早就习以为常……”
这话语听上去极为洒脱,可是说起来,长孙无忌心里却犹如刀绞一般。
所谓虎毒不食子,再是凶残狠辣之人,对待外人之时能够心狠手辣残忍暴虐,可是对上自己的血脉子嗣,又岂能冷酷无情?
只要想想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故去,长孙无忌便有一种愤世嫉俗之冲动……
缓了缓心情,他喟然叹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郎是生是死,自安天命便是……”
诸遂良颔首,端着茶杯送到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他觉得有些压抑。
平素他不禁学识渊博,亦能擦言观色,也是能言善辩之人,然而此刻面对长孙无忌,心中却着实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而且之前长孙无忌前往自己帐中所言之事,令他如坐针毡……
长孙无忌见到诸遂良坐立不安、神情拘谨,便知是自己之前去他住处所言之事,给他造成了困扰。
心里不禁愈发觉得此人愚钝,既想要进入中枢执掌大权,又不想甘冒奇险奋力一搏,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就算有,又岂能轮得到你……
放下茶杯,长孙无忌笑道:“怎么,还未想明白?”
诸遂良咽了口唾沫,赔笑道:“不是未想明白,实在是心中生怯、畏首畏尾,且良心难安。”
“呵呵。”
长孙无忌笑了笑,坐直身子,问道:“你跟随陛下也有些年头了吧?”
诸遂良不解。
长孙无忌又道:“陛下固然对你恩宠有加,时常将你带在身旁,且委以黄门侍郎之职……然则,可曾对于推心置腹、赋予权势?”
诸遂良默然。
外人皆说他乃是天子近臣,惹了不知多少红眼,实际上自己非但未曾尝到半点“天子近臣”的便利,反而时刻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闹出“持宠生娇”的错误,惹得陛下不高兴。
甚至于,因魏徵临死留下的那些手稿之原因,还被陛下贬斥出京,差一点就要流放琼州……
这算得哪门子天子近臣?
长孙无忌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下,轻叹道:“陛下乃千古少有之明君,一心想要创建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最是担心身边的近臣会成为幸佞之辈,坏了他的名声。”
诸遂良颔首。
诚然,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但身上的小毛病也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便是“好大喜功”,太过自珍羽毛,唯恐史书之上恣意污涂他的名声,故而对身边的近臣要求极为严格。
当初将他安插进贞观书院,已然是李二陛下这些年对他最大的抬举,然而当他在贞观书院之中遭受房俊与许敬宗的排挤、打压,陛下却从未曾替他张目,更别说当他的靠山。
当然,这也并非只对他这般,似房俊那等“简在帝心”的宠臣一旦犯错,李二陛下亦是毫不维护,严厉惩罚。
长孙无忌循循善诱:“所以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陛下之心志坚如铁石,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有所改变。故而,贞观一朝,你再也休想能够进入中枢,执掌大权。”
诸遂良强挤出一个笑容:“下官非是贪图权力之辈,能够侍候陛下身侧,已然是无上之荣耀。”
长孙无忌赞叹道:“登善高风亮节、心无外物,实乃吾辈之典范!然则纵然你自己不在意那些权势,可是你身上早已有了关陇之烙印,可曾想过一旦改朝换代,你之下场、甚至于钱唐褚氏之下场?”
诸遂良无言以对。
他与房俊之间虽然说不上深仇大恨,然是彼此厌弃、互不顺眼乃是事实,一旦太子登基,房俊便是当之无愧的朝堂巨擘,打压关陇门阀之时,未必不会那他诸遂良开刀。
谁叫他诸遂良一直以来都与关陇门阀暗通款曲、利益纠缠呢?
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住长孙无忌言语之中的一丝关窍,面色大变的盯着长孙无忌:“赵国公之意,难道是陛下之伤势……”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颔首。
诸遂良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如遭雷噬,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此等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在他心中对李二陛下有所抱怨之时,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