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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洎有些不甘,直视萧瑀,问道:“关陇门阀已经彻底衰败,山东世家遭受重创,河东世家不成气候,现如今唯有江南士族繁盛依旧,兰陵萧氏更是第一等的阀阅,领袖天下门阀世家,应当对挫败朝廷觊觎各家土地之阴谋有所贡献。”
我在朝堂独木难支,你身为以往的文官领袖,要么将人脉尽数交托,要么在江南作为奥援,岂能置身事外?
孰料,这番激将法对萧瑀根本无用,甚至反问一句:“朝堂之上的文官几乎全部乃世家子弟,刘中书身为宰辅,自当为世家谋福祉,理应勘破陛下丈量田亩背后的真正用意,而不是一味的巩固根基、扩张势力,过犹不及。”
武勋可以凭借战功崛起于草莽之间,但文官几乎不可能,似马周那般出身寒门而登上高位者屈指可数,所以每一个文官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多个门阀世家,没有这些门阀世家不遗余力的鼎力扶持,断无可能登堂入室。
你既然想做真正的文官领袖,那就应该为文官们谋福祉,而不是在这里咄咄逼人,对我这个已经致仕的前文官领袖有所图谋……
刘洎默然不语,面色难看。
这番话语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身为中书令,文官领袖,却连陛下此番丈量天下田亩的真正用意都不知道,根本不能成为陛下心腹、执掌朝堂,简直就是尸位素餐、毫无作为……
这话的确难听,但却是事实。
处处以文官领袖自居,实则却并未成为与军方领袖并列之实权人物,这是文官集团的耻辱。
然而恰恰是这个道理,才使得刘洎今日不顾陛下之猜忌硬着头皮前来送别萧瑀,希望打动对方,支持自己成为真正的文官领袖……结果事与愿违。
酒壶里的残酒已经冷却,刘洎却无心再度烫一遍,饮了一口冷酒,不解道:“宋国公此番返回江南,难道再无复起之心?”
虽然已经年过七旬,但萧瑀筋骨强健、神元气足,并未有耄耋老朽之态,未必不能在将来几年之内起复任用回到朝堂,前提是要有人在朝中大力支持。
而且就算萧瑀本人已无起复之心,可兰陵萧氏的子弟呢?总要出仕吧?如果朝中没有人大力提拔,谈何出仕?
真就不怕得罪自己这个中书令?
萧瑀面对威胁,只是淡然一笑:“如今朝廷取士之途径,科举大过举荐、征辟,自今而后,唯有科举才是正途。兰陵萧氏子弟这么多年来荒废学业、经义不通,老夫此番回乡自当督促向学、严加看管,只需沉淀个十几二十年,未必不能在科举之中大放异彩。”
以当前之政局,世家子弟遭受打压乃是必然,与其与朝廷的政策相对抗,不如沉下心来治学,以兰陵萧氏之底蕴,将来科举出仕才是正途。
至于你……在如此浩浩荡荡的局势之下,还能当几年中书令呢?
如此威胁,落了下乘。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被寒风吹来,在不远处停住,旋即,家仆在亭外禀报:“家主,越国公策骑而来,说是为您送行。”
萧瑀略一沉默,道:“请他过来。”
“喏。”
须臾,一阵脚步响起,房俊一身常服、丰神俊朗,大步自奴仆打开的纱帐进入亭内,目光掠过石桌上的残酒以及刘洎的面容,这才笑着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冲着萧瑀一揖及地:“宋国公致仕返乡,纵享天伦、颐养天年,晚辈特意前来恭送,祝愿您顺风顺水、多福多寿。”
“哈哈,不必多礼。”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威势、功勋,纵然是萧瑀也不敢安坐受礼,赶紧起身,双手握着对方肩膀扶起,继而拍着他的肩膀,脸上神色复杂难明:“二郎有心了。”
今日离京,半生打拼的功名利禄尽付东流,往昔前呼后拥的场景消失不见,前来送行者寥寥无几,此等情形之下萧瑀自是希望能够多来几个人,证明以往身边簇拥之辈并非皆是追逐名利,也是有那么几个受自己人格魅力之感染,不惧朝野上下流言蜚语,至情至性。
但唯独房俊,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倒不是心怀怨恨还是怎地,皇位争夺各为其主,谈不上私人恩怨,而是他知道只要房俊出现,必然带来了皇帝的任务……
我都已经被迫致仕告老、远离朝堂了,还要逼着我做一些不愿意之事?
但他可以拒绝么?
自然不行……
刘洎也相互见礼,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一走了之,显得他气量狭窄,三人落座。
房俊看着那一壶残酒,笑道:“刘中书家资亿万,却不料这般吝啬,送友远行,怎地也不张罗一桌好酒好菜?”
刘洎无语,心道在你面前谁敢自称一句“家资亿万”?
萧瑀笑吟吟道:“人生有如浮萍,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谁也不知自己在何处逗留、在何处漂泊,今日与诸位同僚缘尽于此,小酌一杯感叙别情便足以,老夫感激不尽。”
房俊一边打开食盒,取出几样精致的小菜,又取出一个白瓷酒瓶,见到小火炉的炉火未熄灭,便随手将水壶放置其上,等待水温之后烫酒。
示意两人用餐,自己夹了一颗“盐豆”放入口中咀嚼,笑问道:“不知二位谈些什么?在下其实在远处逗留了一会儿,是想等着刘中书离开之后再过来的,但刘中书迟迟不去,在下也只好冒昧前来,扰了二位的谈兴。”
口中说着“冒昧”,却目光灼灼,显然对两人之前的言谈极为好奇,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知晓的模样……
萧瑀有些无语,咱们谈论什么你就算猜也猜得到,何必做出这样的姿态?
无奈道:“不过是一些缅怀往昔的酸话罢了,二郎英雄年少、意气勃发,怕是无法感受其中的酸楚无奈。”
房俊“哦”了一声,目光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略有惊讶:“也就是说,二位对于此次宋国公您致仕告老心存不满,对陛下如此决断怀有怨望咯?”
萧瑀下了一跳,忙道:“二郎岂可胡言?陛下宽厚仁慈,老夫感激都还来不及,岂能心存怨望?这话万万不可再说!”
虽然不至于因为心存怨望便被上纲上线从而罗织罪名,但毕竟对皇帝不敬这个罪名可不小,尤其是他往后远离朝堂,万一有人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眼药他连辩驳解释都不能,岂不糟糕?
刘洎则冷笑道:“当初不知多少人都说房二郎乃大唐第一佞臣,往昔在太宗皇帝面前谗言谄媚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蛊惑陛下,出言则栽赃构陷,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他日定为帝国之奸臣、祸国之根源!”
虽然房俊不好惹,但他也不惧,想要成为真正的文官领袖就必须与军方打擂台,从军方手中抢夺利益,无论如何房俊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土坷垃,既然迟早争一个你死我活,这个时候又何必客气?
房俊哈哈一笑,看着萧瑀,手指着刘洎:“自古大奸大恶之辈,最擅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厮口口声声说我乃是幸臣,登上高位乃是幸进,却完全不提他自己毫无寸功却窃据中书令之位又是何故?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说的就是这人。宋国公一生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临老还是要离这种人远一些,以免受其波及、晚节不保。”
刘洎大怒,若说别的也就罢了,什么叫“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这棒槌满口顺口溜,一旦这话传扬出去,必然成为自己一个巨大污点,如何能忍?
当即拍着石桌,怒道:“休要血口喷人!老夫当年在太宗皇帝身边充当机要、参赞政务之时,你还满长安打架斗殴、欺男霸女呢,立下些许功劳便目中无人,轻视吾等贞观朝的元老,简直岂有此理!”
“诶诶诶,今日乃老夫离京之日,二位前来送行,老夫感激不尽,何必做口舌之争伤了和气?”
萧瑀无奈从中劝和,隐晦的瞪了刘洎一眼。
也不知为何,这刘洎平素表现也称得上老成持重、精明睿智,可一到了房俊面前便很容易被撩起火气,针锋相对半步不让。若是朝堂之上也就罢了,可现在是荒郊野外,万一将房俊激怒,不管不顾的揍你一顿,你特么上哪儿说理去?
难不成去陛下面前告一状,说是堂堂中书令被当朝太子少傅、越国公给殴打受伤?
且不说陛下会否“大义灭亲”责罚房俊,你自己的颜面难道不要了?
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响声,萧瑀干脆亲手拿起水壶将热水注入烫酒器,又将房俊带来的白瓷酒瓶放置其上,然后问房俊:“二郎临行相送,不知是否有话要说?”
他才不信房俊是顾念情义临别依依,想来是陛下有什么话要交代,却又不便以圣旨的方式告知,所以让房俊前来传达。
话问出口,心情难免有些忐忑,万一陛下对自己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自己如何应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