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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夫人坐在炕上抬眼一看,却见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
青花瓷盆里一汪清水,葱绿的叶子伸展着,洁白如玉的花朵刚刚绽放,嫩黄的花蕊飘散出淡淡的芬芳。
在这寒冬季节,看到这样一盆美丽的鲜花在屋中绽放,让人打心里觉得温暖、有精神。
徐夫人赞道:“这花真好。”又问,“兰香,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兰香说:“这是林二郎和秦娘子送的,特为贺夫人乔迁之喜。一共送了两盆,另外一盆放在安哥儿的书房里了。”
徐夫人点头,说:“他们夫妇有心了。”她停了一下,又说,“他们夫妇是宅心仁厚之人,值得结交。我徐琬此生能遇到他们,是我的幸运……”
原来,徐夫人闺名叫徐琬。
徐夫人看着水仙,似乎在思忖什么。忽然,她对兰香说:“兰香,我看到这水仙如此清新雅致,忽然有作画的兴致……快给我准备纸笔和颜料来。”
“是。”兰香答应。
兰香搬了张炕桌放在炕上,在炕桌上铺好一张三尺的熟宣,将画笔和颜料排列旁边。
徐夫人凝视着窗台上的水仙,构思良久,随后拿起笔,在宣纸上细细勾勒起来。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一幅水仙图画好了。徐夫人又在上面即兴题诗一首,曰:
“玉蕊无尘境外栽,
临波照影向瑶台。
谁言四壁寒如水,
尚有清香满室来。”
落款为“文元元年冬即兴”。
做完画、题完诗,本应该再用上一方朱印。可是徐夫人竟然没有印章。
其实她本来是有的,不下几十块呢。只可惜,有的战乱中遗失了,有的让她磨平后换了银钱。
她犹豫了一下,让兰香捧了朱砂过来,她用毛笔沾着朱砂,在落款下面画了一方印。
画完后,徐夫人不由自嘲:“我竟然穷成这个样子,连方印都用不起……希望不会让皇上笑话吧。”
“皇上?!”兰香一惊。
徐夫人看了兰香一眼,说:“皇上赠我一座宅子,我答谢皇上一幅画,不算失礼吧?”
“您要把这幅画进献给皇上?!”兰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这幅画很糟糕,难入别人的眼?”徐夫人反问。
“不是不是!”兰香忙说,“我只是没想到,太太这幅画是进献给皇上的。”
徐夫人不以为然,说:“我搬进了新家,新家是皇上给的,当然要写个谢恩的折子……顺便送份小礼,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吧?”
“太太说得是。”兰香低眉顺眼地回答。不过她心中窃喜,徐夫人这是想求皇上照顾了——若是皇上能多关注夫人一下,那夫人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像什么宋秋莲之流,也不敢在夫人面前瞎蹦跶了。
徐夫人画完画,又写了一封谢恩的折子。
在徐夫人写谢恩折子的同时,梁州城守崔明珍也写了封折子,是回奏朝廷关于忠义侯府落成之事的。
翌日,徐夫人水仙图和谢恩折子,连同梁州城守崔明珍的奏折,一同被送往京城。
这天,京城内大雪纷飞。不到半日,朱雀大街的街道上便落满了雪花。
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两旁的店铺也纷纷提前关门闭户。这样的天气,谁闲着没事儿跑到大街上来闲逛啊,坐在家里的热炕头上多舒服啊。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几匹高头大马在朱雀大街上飞驰而过。马上的官差头戴斗笠,斗笠上全是雪。马蹄子上裹着布,一来防滑,二来保护马腿不被冻伤。
一眨眼,几匹马驰过朱雀大街,向皇城方向驰去。
雪花纷纷飞落,红色的宫墙和黄色的琉璃瓦慢慢被积雪掩盖了,绿色的窗格子上也积了一层雪粒。整个皇城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太和殿的东暖阁内,文元皇帝正在批阅奏折。他刚刚接到急报,青州方向报了雪灾。他赶紧召集户部官员,让户部处理赈灾的事宜。他把一封封紧急的召令发了下去,同时又不停地叫各部官员进宫议事。
终于把事情处理清了,文元帝也觉得累了。他接过小太监递上的参茶,喝了一口茶,喘了口气,随后将身身子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这时,站在旁边侍候的太监总管连升,小声地提醒:“陛下,该用晚膳了。”
“什么时辰了?”文元帝低沉的声音问。
“酉时三刻了。”连公公回答。
文元帝又问:“还有没处置完的折子吗?”
连公公拿起各部誊抄的奏折摘录,看着摘录,逐一回答道:“还有兵部关于西北关防的折子,礼部关于接待西洋船队的折子……此外还有几封请安和谢恩的折子。”
“把西北关防和接待西洋船队的折子留下来,等朕吃过晚膳再看。其他的,交由各部按章程处理吧。”
“是。”
就这样,徐琬的谢恩折子和水仙图,连皇宫的大门都没进,就由礼部的某位侍中大人处理掉了。
徐琬连等了十来日,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她便知道,不会有消息了。
其实她也知道,像她这种谢恩的折子,也就是在礼部打个转,根本到不了皇帝面前去。所以她才另外加了一幅水仙图,希望引起人们的格外注意。不过现在看来,水仙图也没有起到作用。
年关就在眼前了,按规矩,徐琬要写一封请安的折子。
她知道,如果她在折子中写自己生活如何困窘,求朝廷恩赏;就算只有礼部的人看过,多半也会替她上奏、处理一番。
可是不知为何,她竟然舍不下这个脸来。她提着笔,看着窗外漫天飘舞的雪花发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对,我要的不是这个……”
可是,如果她不想要钱、要东西,她想要什么呢?
她忽然困惑了。她发现自己这一生,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名,她没有,利,她没有;就连爱,她也没有!
可是,她仍然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其实,徐夫人的心中有一个秘密,她没敢告诉过任何人。
在她身上,曾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情。想起来,那就像一场梦,一场非常可怕的梦;可是,那记忆如此清晰,让她无法把它当成一场梦。
她,徐琬,是活过两回的人。
她曾在鲁王叛乱中,死过一回。换言之,她经历过两次鲁王之乱,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第一次,她死了;第二次,她把握机会,幸存了下来。
第一次,当鲁王叛军围城的时候,虽然她知道袁太君和莲夫人都逃了,但是她仍然老老实实地呆在城守府里。她以为,自己做为正妻,陪着刘彦昭守城是理所应当的事,即使是在生死莫测的时候。
而她的儿子刘静安,是个文文弱弱的小男孩,他虽然知道叛军已经把梁城包围了,但是有父亲和母亲陪着他,他并不害怕。他父亲叫他一起去城楼上亮相,鼓舞全城奋勇抗敌,他既兴奋又激动,恨不能跟守城将士一起杀敌。
围城的第一夜,虽然有小规模的战斗,但是城没有破。
刘彦昭说,辽王大军马上就到,梁州城不会失守。
徐琬信了,带着儿子和兰香,安心地呆在城守府的后院里。
可是第二天夜里,城就破了。而这时,刘彦昭却不知去向。
当时,她们三个站在正房前的台阶上,看到东边半个城都着起火来。火光把天空映得通红,大片黑灰像雪花一样随着风向这边飞过来。
叛军进城后,首先要攻占的,自然最高行政长官的府邸。
而此时城中守军都去守城了,城守府里已经没有任何防范。仆役们四下逃散,他们要保自己的性命要紧,谁也顾不上城守夫人和大少爷。
徐琬带着兰香和刘静安,根本不知向哪里逃,她们无助地站在台阶上。
“哐当”一声,院门被人踹开了,一队叛军杀了进来。
徐琬和兰香明白,若被人生擒,不会有好结局。她俩绝望地,把手中的九香玉露丸送进了口中。随后,徐琬和兰香互相搀扶着倒下了。随后只觉腹中如火烧,身体迅速溃烂,她们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腐败的臭气。
在徐琬闭上眼的那一刹,她看到静安在她面前无助的站着。忽然一名叛军过来,砍了静安一刀,静安那弱小的身躯慢慢倒在了血泊中,连叫都没有叫一声……
恍惚中,徐琬的灵魂离开了躯体,飞上了半空。她在半空中向下俯看,看到整个梁州城就像陷入到地狱之中。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受难的灵魂,在地狱之中颤抖着,接受着酷刑的煎熬。
再后来,一切安静下来,火光熄灭,雪花飘落,遮掩了一切。
徐琬在恍惚之中听到,鲁王之乱结束了,天下太平了。
她还听人们说,梁州城守刘彦昭还活着,并得到了封赏。因为虽然刘彦昭把梁州城丢失了,但是他的妻儿都在叛乱时殉难,说明他为朝廷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所以皇上要褒奖他。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她和儿子是梁州城的牺牲品,是刘彦昭的牺牲品。
再后来,她又听人说,宋秋莲又嫁了一次,这次是她做为正室夫人进门的,莲夫人终于成了刘彦昭的正妻。
而她徐琬,却成了梁州城夜幕下的一缕游魂,无处可去,无所归依。
她仰天长啸,悲愤难言。她一生克己、本分,为何却落得这样的结局?老天,你的公平何在?!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