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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福转头去看,就见是个背着炭筐,满身煤灰的老伯说出这话,未免觉得有三分古怪。
阿去已经冷哼起来,“哪来的老头,好大的口气!姐儿别理他,想是吃不到这样好东西,所以故意在那胡言乱语呢。”
念福却不这么看,人家要是没两把刷子,敢在如意居的门前说这样话?还故意当着自己的面?
就见那老伯听了阿去的话,不服气的道,“小子,你若不信,就把你的鸡分我一只,咱们分头煮过。看是你的好吃,还是我的好吃。”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
阿去刚着恼,念福却叫住了他,再看那老人一眼,“把鸡给他一只。”
阿去一惊,那老伯眸光一闪,“你真要给我?就不怕我是哄你玩的?这乌骨鸡可珍贵得很,寻常市面上都是有价无市。你若肯拿出去卖,十两银子都有人收,这就送我了?”
会这么值钱?念福有点没想到,可还是大大方方的道,“这两只鸡本就是别人送我的,算是意外之财,分你一半又如何?就算是你哄我,我也只当日行一善,请位老人家喝鸡汤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见念福笑笑又想上马,他忽地厉声道,“丫头,我说话从来算数。明儿一早,太阳出来之前,你到后头那条巷子尽头的破屋来找我,我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乌骨鸡汤。”
可念福却摆了摆手,“算了吧老伯,谢谢你的好意了。”
“为何?”老人追问。
念福老实望他,“太阳出来之前,我一般起不来。”
老人给这理由噎得一哽,半晌才道,“我煲的可是最好喝的乌骨鸡汤,你当真不来?我保证是你没喝过的!”
怎么感觉有点象在卖毒苹果了?念福有些纳闷,却还是挺客气的道,“老伯,真谢谢你了,可我实在起不来。就是答应,也是哄你的。”
老人有点无语,嘴角狠狠抽动几下,忽地愤然道,“不来拉倒!”
他扭头就走,那佝偻的身影,微瘸的双腿却怎么也走不快,蹒跚着让人心酸。
念福忽地一下子想到施老爹了,想到这孤零零和老人可能好不容易做碗鸡汤却还没人愿意陪他喝,也实在很可怜。
“老伯!要不你炖好了先放着,等我晚点有空再来喝?”咳咳,说这话真让人有点心虚,可是没办法,又不是在怀安镇为生活所迫的时候了,要念福早起那简直是要她的命。尤其天还越来越冷了,每天跟被窝告别很痛苦的好吧?
原以为老人会生气的拂袖而去,没想到他却停下脚步,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回过头来,很勉强的问,“那你什么时候能来?”
这还推不掉了,念福挠挠头,“那……我来吃中饭行么?我自己再烧几个菜带来,好吧?您爱吃什么?”
老人听着后头几句话,总算脸色稍霁,再想想道,“既然如此,那你五天后的正午再来,那天正好轮到我休息。我年纪大了,也吃不惯那些大油大荦,要吃什么,我自己会准备,你到时来做就行。”
也好。念福答应下来,走了。
老人瞧瞧手里白捡的那只乌骨鸡,脸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唔……没想象中那么好,可也不算太差。算了,先凑合着试试吧。
他把鸡带回去了,却没有立即宰杀,而是给鸡灌了不少清水,先给它清清肠胃,然后才从床底下搬出一只尘封已久的坛子叹道,“没想到还有用上你们的一天……”
※
念福回家的时候,欧阳康还在苏澄那里卖苦力。
真的是卖苦力,欧阳大少头回知道,原来装裱是件这么辛苦且麻烦的活,早知道——早知道的话,他还是会学。
毕竟是门技术活,还是能赚钱又风雅的技术活,为什么不学?他家念福成天卖水晶卷难道不辛苦吗?可她为什么刮风下雨还要去做?要是自己能有一技之长,能赚钱贴补家用,哪里还用她这么辛苦?
所以即使再恼火,欧阳大少还是不吭声的埋头干活,并不时的作着记录。看徒弟这么肯上进,苏澄的脸色也还算温和,讲解起来也格外仔细。
可真的是很费劲,光是制作糨糊欧阳康都记了满满几张纸了。
他刚刚已经拿上等花椒熬出汤来,然后等汤冷却,滤去了残渣,再将面粉小心的徐徐筛进水里,待其沉下,就不能动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拿棍棒搅匀一次,如此反复多日,等浸出黄水后,才要再滤去花椒汤,换上新水。另加白矾、乳香、除虫菊等等苏澄秘制香料,慢火搅煮成糊,待冷却凝固后切成小块放入花椒汤中保存,随取随用。
“这个给你自己慢慢练,那边是我制好的糨糊。”苏澄拿专用工具从汤盆中挑起一块糨糊,不无得意的道,“用我这种法子做的糨糊,绝对百虫不生。不过你可得记着,这煮糊的火候跟季节也有关系,象是春末到秋初,煮糊宜透,而眼下秋末到初春,煮糊就不宜太过,微见透明即可。这个等到你做时我再慢慢教你。”
欧阳康一一记下,看着旁边的一把造型奇特的工具发问了,“先生,这是什么?”
“这是马蹄刀。所有的裁切都要用它来完成,画有十三科,装裱工具也有十三种门类。每种门类里又有不同,比如这糊刷就有糊槊、粘合和寸金,一时也说不了这么细,你先囫囵看个大概,等到用时,我再细细讲给你听。不过有一点你可要记住,光是知道会用这些工具,那只是个工匠。而真正想要装裱出好书画,还要讲究个气韵神形,这就不是一朝一夕练得出来的。你先生我为什么这么受欢迎?除了手艺好,主要就是胜在这个气韵上!”
看某人教学过程中还不忘吹捧自己,欧阳康甚是无语的暗暗撇嘴。男孩子总是喜欢刀具的,他眼下就执起那把马蹄刀转移话题,“我能试试么?”
可以呀。苏澄大方的指个地方,拿了张宣纸和裁尺给他,“试试吧。”
欧阳康一刀下去,咝——纸裁歪了,手指头也割了。
苏澄摇头叹息,提起那张裁坏的宣纸掩住隐忍的坏笑,“怎么搞的?真是浪费!”
他是故意的!欧阳康捏着鲜血滴答的手指头,欲哭无泪。最起码,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也关心关心他的手指头?
“得,你今儿先回去吧,明天再来。男子汉大丈夫的,不过是割破手指头,别一副娘们兮兮的样子。”
“你说什么呢?”杜川正好过来瞧见,嗔道,“这么锋利的刀,割了还不许疼啊?那日也不知是谁撞了一下桌角,就略青了些还逼着我揉了半日。”
他一面说,一面赶紧取了止血散和干净布条来,先把欧阳康的手指给包好了,才温言道,“学装裱也是个苦活,臂力眼力都要强,你先生就是如今也有割到手指头的时候呢。你回去也提提重物练练胳膊,再养养鸟练练眼神。只是你们那宅子实在太大,真要养鸟还怕招蛇招野猫,还是得围起来才行。”
欧阳康才想说已经有了计划,苏澄就呵呵一笑,“放心,等他们家弄好了,咱们也去弄个别院来住。你看,我连地方都选好了。”
他还真不是说笑,既然决定了要坑人帮徒弟修宅子,苏澄也替自己打算了一把。
欧阳康能说什么呢?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他给的图纸老实接过去,等着老师抓人来开工。
不过走前杜川倒是想起一事,“没几日就是下元节了,你回去跟沐丫头说一声,让她把昨儿的豆腐多准备一些,到时我想拿着祭拜先人和朋友。”
苏澄嘴一撇,“你跟他们客气什么?”望着徒弟似笑非笑,“别打量我不知道,昨儿请客那酒里掺了不少别的东西吧?”
“有……吗?”欧阳康忍着心虚,弱弱装傻。
苏澄愣了愣,忽地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徒弟,学得不错。只是这语气还有些心虚,下回要更理直气壮一点。是沐姐儿的主意?”
“不不!是我……”欧阳康怕给念福抹黑,结结巴巴背下罪责,脸都红透了。这么快就被戳穿,好丢脸!
可杜川笑道,“没事。你先生虽然有点没正形,但你跟他学着,吃不了亏的。只那些都是应付外人的,对自己人可不必如此。那天的酒我是故意少送的,就怕他们喝起来没够,醉了伤身子。酒坊里还有专门给你们年下留的,只还要些时日,先给你说一声,你就不必上外头买了。”
欧阳康这回脸红得快烧起来了。
干了小偷小摸的勾当,还企图卖弄小聪明,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盯着脚尖一揖到地,他诚心诚意说一声“我知错了”,都差钻地缝里了。
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嘛。杜川和善笑笑,让他回家了。
走出门,欧阳康脸上还火辣辣的,今日之事实在给了他一个教训。君子也许可以不拘小节,但有些道德底细却绝不能触犯。
首先,在真心相待的至亲师长朋友面前,无论如何得诚实。谁都不是傻子,你糊弄别人,迟早有天会被人还回来的。
回头跟他家沐姐儿也上一课吧,这偷酒的勾当,可万万不能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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