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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自住在岳家以来,就没出过房氏的院子。房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除每日去二夫人那里请安,轻易不踏出院门半步。大家初时都以为阿离年纪小,未必忍受得住这种寂寞,便冷眼看着她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去,谁想阿离总是稳稳地坐在房氏身边的小杌子上,要么跟房氏学打络子,要么坐在桌前描红练字。
她越是这样,房氏越是喜欢。
房氏越喜欢,松儿和果儿越看不上阿离。
一晃过了七八日,阿离对岳家慢慢有了了解。但也是这七八日的功夫,让阿离彻底死了心。弟弟郑译从都到尾没扯开嗓子哭过一声,就连尿床这样不雅的行为,也不过用嘴巴哼哼两声。
萱姑姑每晚都会以泪洗面,外面人虽然不说,但阿离从那些丫鬟婆子们窃窃私语的表情,也猜到了对她们兄妹没什么好话。
阿离越发小心的去讨好房氏,因为这是她们姐弟生存下去仅剩的依靠。
这日吃过午饭,房氏正要午睡,正院来人,说老爷请郑家小娘子过去说话。
房氏大喜,拉着阿离道:“无量寿佛,幸而老爷不曾忘了你!老爷问你什么,你只管老实回答就是,好孩子,千万别怕,老爷是这府里一等一的和善之人。”
阿离一副懵懂的样子,伸出小手任凭婆子拉住簇拥出了房氏院子。萱姑姑缩着肩头,抱着郑译紧随其后,一行人穿过后宅进了前院。
这前院紧邻知府衙门,阿离一路行来,发现后宅和前院之间泾渭分明,一扇黑洞洞的桐油大门隔绝了彼此,光是看管连接二道门的婆子就有八个。
连接的外院处更有四个台柱子似的小厮,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阿离心里打了个冷颤。
这么多看守的下人,难道只为守个大门......似乎有什么地方透着不对劲。
可她来不及多想,引路的婆子就已经拉着阿离进了一道垂花门。院子十分安静,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直通书斋大门,红墙两侧是各种盆栽绿木,有的矮小粗犷,有的纤细柔顺,在这三月之末显得格外青翠。
门内人进去通禀没多时,一小厮便从内迎了出来,客气的将郑离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笑道:“老爷请郑小娘子进去说话。”
不等萱姑姑往台阶上迈步,小厮已经一把手拦住了对方。
“老爷只唤了二娘子,还请这位姑姑稍后片刻。”
萱姑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很是难堪。再看那小厮,一脸的高傲,根本不曾理会萱姑姑的羞恼。
阿离轻轻拍了拍萱姑姑的手作为安抚,一溜小跑的跟着小厮进了书斋......
岳云的书斋是最正统的官家摆设,桌案上成摞的公文似乎表明他的勤恳,半开半合的《诸子平议》上布满了朱红色的小楷批注,雪白墙壁上悬挂的不是孔夫子却是老子的画像,两侧悬着一对草书对联,上联写的是:
老骥伏枥尚有千里之志
下联则是:
子在川上徒呼逝者如斯
阿离淡淡一笑,就是这一笑却被岳云捕捉个正着。
“怎么,阿离看得懂这对联?”
“岳爷爷抬举阿离了,只是觉着这几个字写的漂亮,想着下笔的人一定是个心怀高远的,连我这黄口小儿瞧见,都觉满满的豪气扑面而来。”
岳云大笑:“你这小丫头倒是会说话。不过这一点像足了你父亲。当年......”
岳云一顿,又沉下心来:“哎,当年事不提也罢。”他从桌上抽出一封信递给了阿离:“今日见你也不为别事,这是武家才送来的。孩子,武家是什么状况,想必你心里也有了大概。武家一口咬定当年你父亲是骗婚才娶了他们家的千金小姐,更对我从中保媒也多有怨言。不过老夫脸皮厚,也不在意这些,只是不愿意看见你父亲的这点骨血受苦。如今郑家的钱财悉数被送进长安,都归并进了你长兄名下。按照武家老太太的意思,郑斌是嫡长子,继承全部家产理所应当。至于郑译......武家找人算了一卦,这孩子与武家相克,不宜接进京城。”
阿离垂着眼睑:“岳爷爷怜惜我们姐弟,才有今日的容身之所。”
岳云笑笑:“好孩子,你能明白就好。岳家可以抚养你,也可以抚养郑译。作为交换的条件,武家愿意将一女儿与我们岳家联姻。”
阿离脸色微微一变。
岳三爷的原配病逝已满一年,岳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姻亲,二夫人一直在积极的为儿子寻觅好婚配。可是眼界抬高,二夫人看不上青州这些世家女子,然而长安那些名门之秀又肯定不会嫁给一个知府的庶出子,且还是续弦。
阿离一贯灵敏的小脑瓜有了短暂的停滞,她似乎看不透岳云想要干什么,又或者岳云打算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对方有趣的看着阿离沉闷的表情,轻笑道:“阿离,或许你还没明白,武家在整封信中只提到了郑译,在武家看来,这个不吉利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包袱,至于你,武家根本只字未提。你的生,你的死,与武家没有丝毫关系,你的长兄更不会在意。”
阿离终于有了慌张之色,岳云继而道:“好好照顾郑译,只有郑译平平安安,你才能在岳家有安逸的日子。”
阿离垂着头小心的应着,岳云不在意的一挥手,令其下去。及至阿离走到门口时,岳云忽然又叫住了阿离:“你父亲去之前可曾交给你些不打紧的东西?”
阿离神色茫然:“不打紧的东西?”
岳云见小姑娘模样不似作假,心中无奈一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糊涂的以为郑微之会将那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庶女?就算要传给某人,也必然是长子郑斌。
可恨武家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话里话外指责自己贪去了东西。
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郑译拿捏在手心儿里,将来再徐徐图之。
阿离糊里糊涂被打发了出去,萱姑姑一见她,两眼放亮迎上来:“岳老爷可是要见小少爷?”
见阿离缓缓摇头,萱姑姑顿时垂丧下脸:“我便猜到会是这样。岳家......”
“萱姑姑!”阿离不悦的看着后者,“我们究竟是受了人家的恩惠,还是谨小慎微的好。”
萱姑姑心下有些不服气,对这个庶出的小女娃,她并不是十分喜欢,当初救她也是机缘巧合。萱姑姑始终在意阿离的生母,若没阿离的生母,郑夫人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撇下小少爷,成了一缕芳魂。
而今自己不但要照顾小少爷,更要受制于一个黄毛丫头,萱姑姑心中说不出的烦躁。
众人进了二道门径直往房氏的院子走,前面岔路边的凉亭中正有人弹奏。领路的婆子闻声色变,赶紧拉住阿离:“老奴想起来,这条路有些绕远,二娘还是随我往东走的好。”
房氏的院子在府西,往东绕岂不是越走越远?
萱姑姑才要说话,凉亭中的人早已经发现了阿离一众。一个熟悉的身影款款走来,却是那日在花树丛中打骂壁画的淑晚姑娘。
领路的婆子只好松开阿离的手,满脸堆起笑意:“今儿淑晚姑娘怎么如此得空?”
淑晚很是高傲,对婆子的赔笑丝毫不予理会,只自顾自的打量身材矮小的阿离。
“你就是郑家的二娘子?”
阿离害怕的点点头,淑晚居高临下,不由分说拉起阿离的手:“二奶奶要瞧瞧你,快随我来。”
阿离不妨被拉了个踉跄,芬儿手疾眼快一把搀扶住,哪知换来的是淑晚的白眼。
芬儿心一慌,尴尬的松开了搀扶的手。
“二娘莫怕,我们奶奶是最和善不过的,知道你才从老爷书房出来,有话要问你!”
阿离恍然,原来是专门在这里堵着自己的。她笑道:“岳爷爷叫我好好听大奶奶的话。”
淑晚不屑一撇嘴:“是是是,你自然要听大奶奶的话,如今这府里还有谁八面玲珑赛过大奶奶呢?一个也不得罪,连老爷都夸她敦厚。”
房氏派来跟着的婆子和丫鬟听见淑晚这么讽刺,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凉亭不过数步,又有淑晚的拉扯,阿离几乎是一溜小跑进了那亭子。
这亭子实在是个观景的好处所。
地势极高,即便隔着二道门,却依旧能将岳老爷的书斋尽收眼底,连门口的小厮有没有偷懒都能瞧一清二楚。往右是芍药圃,圃前单有扇小门,门内五楹,甬路周围夹植槐榆。亭后有池,饮水便可入芍药圃。
冬暖夏凉,堪称一块福地。
“奶奶,这就是奴婢和您说的郑家二娘。”淑晚笑盈盈的将阿离往前一推。
阿离脚下有几丝踉跄,纤细的身姿兀的来到岳二奶奶跟前。
岳二奶奶和蔼的拉着阿离坐下:“好孩子,快叫伯母瞧瞧。可怜见的......”她摸着阿离瘦巴巴的小手,“我只说大嫂没生养过孩子,未必知道女孩儿该怎么教养,公公就该把你送去我那里。瞧,好端端一个姑娘,也没身好衣裳搭配。”
岳二奶奶叫淑晚:“去,把昨儿给三娘做的衣裳拿来两套,我瞧着这孩子与三娘身材有些相仿,大约改改便能穿。”
淑晚笑着应了,自己不动身,只吩咐个小丫鬟去行事。
“三娘比你略长两岁,如今在闺学中念书,正愁没有个小伙伴儿。阿离来了便时常去你姐姐的院子走走,免得在大嫂那里闷坏了。”
岳二奶奶待阿离十分和善,见萱姑姑抱着孩子,虽未起身,却也问了几句,更叫淑晚拿了两块美玉送姐弟俩当见面礼。
阿离兴致勃勃的把玩着那美玉,岳二奶奶见了扬起淡淡的笑意,只是仔细看过便能发现,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