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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越来越近了,程杰民忽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远远的看见村口那条河了,河面结了冰,像一条被囚的银蛇僵卧着,整个村庄有一种特别温柔的凄怆与荒凉,让人看了恓惶难过;村头的柴火垛,像一个个放大了的蘑菇堆,兀自在打麦场上静立着;村东头那棵歪脖树,俨然是一个守望者。
已是黄昏时分了,那高低错落的土坯房,袅袅升腾的炊烟,皮影一般,和平、安静,家里的气息扑面而至,让他眼热。程杰民忽然想起一首流行的歌曲: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眼眶开始湿润,哦,这个生他养他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已经有人家开始生火做晚饭了,程杰民的心被快乐塞得满满的,这种温暖腥膻的年,这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年,越来越近了!
“啪”,一个小炮在程杰民的不远处爆炸开来,几个调皮的孩子兴奋的从小胡同里窜出来了。
“杰民哪,放假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看到程杰民,大声的招呼道。
程杰民看到那人,迟疑了瞬间,就热情的迎上去道:“金宝哥,过年好啊,家里的年货准备好了么?”说话之间,赶紧掏出来过年准备的红塔山,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二十块钱一盒的红塔山,在天元市也是好烟,更不要说在乡下。叫金宝的汉子接过那制作精美的烟看了一眼,放下鼻子下面闻闻,别在耳朵后面道:“乖乖,这可是好烟呢。肯定比金钟劲大。你啥时候回来的?”
“这不,刚到家。”程杰民知道金宝哥不舍得吸这根烟,八成是准备在人多的场合吸呢。
和街上的人打着招呼,程杰民就来到了自家门口。两扇破旧的木门,下面是砖土结合砌起来的院墙。
“二哥,你回来啦!”小铃铛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从家里跑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看着又长高了一头的妹妹,程杰民呵呵笑道:“哎哟这一年不见,小铃铛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老两口见二子回来,两张核桃皮皱脸立刻笑成了两朵花。在他们看来,亲爱的儿子不是离开家一年,而是五年,像是从什么天涯海角归来似的。
“爹、娘!”程杰民看着两张喜悦又充满了岁月刻痕的脸,有些哽咽。
“回来就好哇。”程喜贵立刻凑到桌前,笑眯眯地道:“快到灶台前暖和暖和。”
滚烫的红糖水,再加上小铃铛欢快的笑声,整个家里弥漫着让程杰民迷醉的气息。他把自己在水利厅的事情说了一下,当然他说的是领导对他多么重视,去宽阳乡支农,就是有力的证明:厅领导和组织正锻炼他呢。
程杰国听说程杰民在宽阳乡支农,笑着道:“这样好,这两年回家就方便啦。”
程喜贵将手中的红塔山放下,又从口袋里捏了根金钟烟点着:“不论在哪,都得给人家好好干。”
天终于黑下来了,任改妮弄了一桌子的菜,切得厚厚的猪头肉,油噜噜的肉茄夹,再加上满满一盆胡萝卜熬羊肉,熟悉的味道让程杰民胃口大开。
爷仨三人喝着酒,程老汉好像很高兴,只要端起杯子就是一口焖了。
“二娃啊,你出息了可不能忘本,不能忘了恁哥啊,恁哥是个好娃娃哩!说来说去,人得有个自知之明,活高了,往高处走,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一壶酒喝完,程老汉显然醉了。
“嗯,爹,二子刚回来,让他歇歇吧!”程杰民听见哥哥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路奔波劳顿再加上喝得微醉了,程杰民在床上一躺就睡着了。半夜被渴醒了之后,想起来找点水喝,拉开灯绳却发现哥哥并不在对面的床上。
看了看传呼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哥哥喝了不少酒,干啥去了?
程杰民忽然想起父亲酒桌上的话,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三下五除二的穿上衣服,程杰民就走出了小屋。外面冷冽的空气,让他本能的打了个激灵。放眼望去,四周全被漆黑的夜幕笼罩住了。
这个时候,哥哥会去哪儿?
正当程杰民感到为难的时候,发现自家院子外的高岗上,有一点火星一明一灭。迟疑了瞬间,程杰民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嗤嗤拉拉……”
奇怪的声音传了过来,程杰民吓了一跳,随即就明白这应该是收音机的声音。
借着那点星星之火,程杰民发现哥哥正蹲在岗子上,点着烟卷的火星,把他的脸弄得忽明忽暗。程杰民轻咳了一声道:“哥,这么冷你怎么不睡觉?”
程杰国愣了一下,随即就站起来道:“哦,我喝酒喝的有点发闷,跑到这里来吹吹风。”
一边说,程杰国一边把收音机关掉了。程杰民看着夜幕下哥哥被黑暗包围了,心里更多了几分疑惑。
大半夜的跑到这里吹什么风来了?犹豫了一下,程杰民亲切的搂着哥哥的肩,低声问道:“哥,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程杰国挥了挥手道:“走吧,咱回家睡觉。”
回到屋里,只是片刻功夫,对面小床上就响起了程杰国的呼噜声。可是程杰民此时却睡不着,敏感的他感到自己的哥哥甚至是自己的父母都有事情在瞒着自己。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程杰民不由得开始翻动自己心中关于过年这一节的日记,不过很可惜,日记对于他回家过年这一段时间,根本就没有怎么记。程杰民记的上面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回家喝了不少酒,哥哥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喝酒啦。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
早晨程杰民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那边程杰国的床上已经没有人了。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床,程杰民快速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用凉水洗了把脸,程杰民就回房间内找梳子。可是当他看到桌子上那只剩下无根齿的梳子之后,忍不住摇了摇头。看来自己需要找妹妹借梳子了。
就在他准备找小铃铛的时候,程杰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斑斑驳驳,据说是奶奶结婚时陪嫁过来的桌子上,他好似记的,去年在这抽屉里,有一个小圆梳子。
让那丫头好好的睡吧,自己别打搅她啦。程杰民想到小铃铛睡懒觉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然后打开了抽屉。
抽屉不大,里面果然有个小圆梳子,程杰民顺手拿起梳子,而就在她拿起梳子的时候,两根短短的木棍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看着这两根木管,程杰民的脸部肌肉颤抖了起来。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兄弟俩又难受又恐慌,母亲站在一旁无声的啜泣,程老汉虽然没有哭,但是看起来比哭还难受,老汉把光着的脚丫摸索了半天,才开始发话:“杰国,杰民,咱们家的情况你们两个也知道,爹娘只能供给你们兄弟之中的一个上学求功名,至于让你们谁上,爹不做决定,就让列祖列宗给你们做一下主。”
那时候,程杰民记得自己心中一直在期盼,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幸运的一个,他希望自己能够读书!
他记得当自己从哥哥手中抽到那个代表着可以读书的短棍棒时欣喜的模样,那时候,哥哥好像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那只拿着小棒子的手攥得紧紧的。
一直以来,自己都以为自己上学自己自己抽到的运气,原来这一切都是……
看着两个小棍子,程杰民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起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欠哥哥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按照当时哥哥的成绩,如果能够继续上学,那么在省里走上工作岗位的,应该就是他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程杰民将两根小小的木棍轻轻的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然后又把抽屉重新关上。
“二哥,你洗好脸了没有,娘让我叫你过去吃饭呢!”小铃铛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笑着向程杰民催促道。
看着笑嘻嘻的妹妹,程杰民收拾了一下心情,然后一把抓住小铃铛的辫子道:“怎么没穿我给你买的小袄,我可是找了好大一会才挑好的。”
“我准备过年的时候再穿。”小铃铛对于哥哥抓自己辫子的行为虽然有点不喜欢,但还是没有反对。
程杰民嘻嘻一笑道:“穿吧,今天咱们去集上,咱们再去挑一身。”
“我不要啦,有这一身就行。”小铃铛先是一喜,随即就摇头推脱了。
程杰民看着妹妹懂事的样子,心里无限欣慰又觉得有点悲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果在城市,像妹妹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无忧无虑地缠着父母撒娇的时候,妹妹已经这么懂事了!
沉吟了瞬间,程杰民想起昨天晚上在他心中环绕的问题,就悄悄的问道:“铃铛,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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