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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素来无事,家家闭门熄灯。
卧房之中,周氏躺在温守正身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爹,你有没有发觉,柔儿近日变了好多,不似往日那般淘气了。”
“是啊!柔儿终于长大了,懂事了。”温守正翻了个身。
“明日东主有喜,我有一日闲暇,琢磨着咱们一家许久没外出郊游了,不如……”过了一会,温守正厚重的声音响起,略带暖意。
“也好,庭儿也说近来先生有恙,须休学三日,他也得空闲。”周氏声音中有些欣喜。
“这个臭小子,念书又不成,偏偏不肯跟我学厨。想我温守正,一身绝技,名满咸阳……”
“好了,自吹自擂几十年了,他爹,快睡吧!”
温柔在隔壁,静静躺着,回想着重生后的这几日,胸口一阵撕扯的疼,似乎当日那深插于心的利箭犹在,似乎亲人的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一想到这些,两行清泪毫无征兆的涌了出来,滑过她白皙秀气的脸蛋,无声无息的滴落进被褥中……
前世,温柔亲眼目睹温家一十九口被满门抄斩。
哥哥温庭身首异处的凄惨;母亲周氏不堪随女眷充入勾栏,上吊自尽的悲凉;父亲温守正受炮烙之邢的惨绝人寰;甚至两个情深意重的绝世公子为救自己,葬送前程、抛弃性命、染血赴死……
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温柔不敢闭眼,至亲至爱之人就在身边,她生怕一觉醒来,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万箭穿心的时刻,死而复生,重回年少岁月,亲人犹在身畔,这定是上天的眷顾!
让柔若春水的她重新活过,不再留有任何遗憾;让单纯善良的她避开前世的祸端,守护住所有的亲人;让她擦亮眼睛,看清所有人的面目,不再让黑白颠倒……
那么,她必不负上苍垂怜,一定好好重新活过!
前世,她只是父亲身后的一个乖巧的女儿,懵懂单纯。大祸临头时,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生离死别的时刻,感恨自己的无能,感叹生命贱薄的无奈!
今生,她定要做一棵大树,为家人遮风挡雨,为自己舒展天地!
温柔把头脸埋在寝被中,任由泪水浸透棉絮。
她暗暗立誓,必不让前世的惨剧重现,也必将报尽前世的血海深仇!
黑暗中温柔清澈的眸子,仿佛夜空中明亮的星星。
无边黑暗之中,她仿佛看到那两个人,在向自己微微笑着。
…………
大周皇朝,成德二十八年,其时四海升平,不现刀兵。百姓居有定所,衣食无忧。
正是入冬时分。
这一日,阳光正煦,给初冬带来一丝暖意。
咸阳城郊处,赫然传来少女清丽的歌声。
“柔儿,何事如此开心?”周氏笑问。
温柔吐了吐舌头,心中暗想:莫名其妙重生回了十二岁的光景,还真有些喜不自胜。
“庭儿、柔儿,过来搭把手!”温守正一边大声吆喝,一边缓缓取开一个蓝布包袱,摊在地上。
“爹,来啦!”温柔脆生生的应着,捧着一把乱七八糟的柴火,连蹦带跳的跑到温守正的身边。
周氏从旁帮着燃柴、架锅。
望着爹娘熟悉的身影,温柔的鼻腔忽一阵酸涩。亲人就在身边,真好!她使劲儿忍了一下,才没让眼窝的泪水滴落。
“娘,来帮你!”温柔伸出小手,往锅下扔了几根树枝。
“仔细烫手!”周氏生怕柴火熏到温柔的小手。
“庭儿呢?”温守正停住了手,起身张望。
却见一个灰蓝布棉服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手捧一本线状书册,安安静静的坐在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
暖阳铺满全身,少年白净的脸上,五官端正,愈发显得明媚,和温柔倒有七八分相似。
哥哥依旧是当年弱不禁风的模样,依旧嗜书如命。温柔心中暗笑,一时涌起无限美好。
“臭小子!滚过来!”温守正连喊几声,见温庭仍然恍若未闻,还是自顾自在一旁翻书,气就不打一处来。
随即从包袱里抓过一把带泥的花生,噼里啪啦的砸向温庭。
“哪个王八蛋丢我!”温庭猝不及防,被砸的生疼,猛然跳了起来,怒吼道。
“是我这个王八蛋!”温守正黑着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爹,是你啊,丢的好、丢的好……”温庭一怔,讪讪笑着,随手拍打几下身上的泥土,又从脖颈里摸出一块脏兮兮的土坷垃,这才不情不愿的合上书,仔细收好,慢腾腾的朝这边走来。
“读读读,整日就知读书!三次童生未中,不如早早跟我学厨!”温守正埋着头,不理会身边的温庭,牢骚不断。
温庭面色难看,却不敢出声。
“爹,这么多好吃的呀!”温柔一见形势不对,连忙转移话题。
“哦,这都是醉仙楼的边角料,我寻思着扔了可惜,就捎带回家了。”温守正应着温柔的话,继续往外一件件的拾掇着。
前面还好,是一些红薯、白菜、萝卜……
后面接着的就是猪肉、火腿、鸭蛋、蘑菇……
看的温柔目瞪口呆。
当真是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温守正最后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整只光鸡来,就见这鸡完好无损,周身的鸡毛全被褪得干干净净,倒是越发显得鸡型油肥。
“爹,这也是醉仙楼的边脚料吗?”温柔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拿过光洁的整鸡,故意拎起乌黑发亮的鸡脚,仔细的瞅了瞅,促狭的笑着问道。
“恩。”温守正应了一声。
“这么肥的一只鸡都当下脚料扔了,难道你们醉仙楼都用鸡毛做菜?”温柔笑嘻嘻,故意又问。
“滚一边去!”
温守正一愣,随即听出了温柔的取笑,劈手夺过这只鸡,微胖白净的脸上,立时升起一抹黑红,有些恼羞成怒。
“爹,我饿了。”温柔赶紧扮了个鬼脸,轻轻摇晃着温守正的胳膊,撒起了娇。
“等着!”温守正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个食盒,描金的牡丹、釉彩的图画,很是精致。
“京城的金丝酥,尝尝。”说话间,温守正已是麻利的打开了食盒,里面整齐码着一朵朵小巧细致的酥点,状若金丝芍药,甚是逼真。
“好吃!”温柔品尝着,入口酥,转瞬化。
“那是自然,百年秘方,皇上吃了也是赞不绝口!”温守正得意道。
“百年秘方!”温柔惊叹不已,却忽然一怔,口中的金丝酥,融化之际,竟然在脑海中浮现出了糕点师傅悉心烹制的场面……
或许是错觉吧,温柔没多想,又捏了一块填进嘴里:“爹,你真好!这么精致的酥点,定是很贵吧?”
“你傻啊,爹啥时候这大方过,这酥定是从酒楼顺的!”温庭捏了两块,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混不清道。
“滚一边干活去!平时读书也没见你这么机灵!”温守正有些下不来台,当即飞起一脚。
温庭挨了一脚,哼哼唧唧的溜到边上吃去了。
这两个混账东西,是要活活气死老子啊!老子不也是为了你们!
温守正不理睬两个小混蛋,低头摆弄起那只光鸡。
温柔记得前世在一本食谱中看到过“白切鸡”,说它“自是太羹元酒之味”,可见白切鸡在食客心目中的地位。
此刻,温守正烹制的正是白切鸡……
只见那只光鸡被扎在竹架上,已被浸熟,鸡肉白中泛黄,丝丝散发着热气。
温守正打开身边的一个陶罐,用小勺小心的从陶罐里舀了些油黑发亮的凉卤水,开始细致的淋到鸡身上。
别看温守正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可在淋鸡的时候,神情却颇为肃穆,动作缓慢仔细,一小勺一小勺的,卤水从鸡头一直淋到鸡脚,周而复始好几回,这才收好陶罐。
温柔好奇的问:“爹,这卤水应该有年头了吧。”
温守正得意的道:“好眼力,这罐里可是羊城第一鸡‘长乐鸡’的卤水。百年来从未断过火,哪怕是战乱动荡也是如此,是拼了性命也要保住的卤水。前儿李掌柜托人好容易重金买来一小桶,我正好取了些,研究新菜用。”
周氏、温庭、温柔不禁咂舌!
温守正手上不停,运刀如飞,用锋利的小刀解鸡,继续说:“这一道乃是我亲手改制的长乐鸡。这鸡不用水煮,而是用卤水浸熟,再用老卤水过冷桥,使卤味自然渗入鸡肉中。你们尝尝看,味醇鲜香,皮脆肉滑。”
温柔瞥了一眼锅,果见方才煮鸡之水,绛红清亮,原来是加了卤水!
说话间,整只鸡已经片好,摆在盘中,最后淋上蘸料。
一只鸡斩得精致无比,摆盘也无比考究,鸡头正前,左右两翼分开,似要展翅高飞一般。
温柔迫不及待夹了一片放入口中,只感觉皮爽肉滑,清淡鲜美,丝丝入味,最妙是连骨头都鲜美异常,让人留连其中,难以自拔。
“真的太好吃了!”温庭尝过之后,连声惊呼,全无读书人的风度。
鸡肉做了白斩,鸡什也充分利用。
温守正将未见天的鸡蛋、鸡什,与红枣、枸杞、米酒一起煮了。汤味甘甜,酒香回荡,口感适度,温润暖人。
周氏喝了一小口,舒服的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温守正接着又麻利的弄了几道素菜,手艺果非浪得虚名,一家人吃的自然眉开眼笑,胃胀肚圆!
“这是……”温柔贪婪的吮吸了下指尖残留的老卤水,猛然间又怔住了,脑中再次浮现出一个场面:某个厨房之中,有位从没见过的老人在小心制作着一桶卤水,三十多种配料,一十九道工序,全都清晰无比。
难道……
温柔脑中浮起一个想法,忽然听到温庭的声音响起。
“话说回来,爹,这老卤水这么珍贵,你取那么多,不会被李掌柜发现吧?”
温柔回过神,偷眼瞥了瞥温守正,见他额头青筋浮现,心道哥哥不妙了。
果不其然,只听“啪”的一声,一记清脆利索的耳光,接着温守正一声咆哮:“混账东西,专揭老子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