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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宛如唤人去取纸笔之际,众人见傅春儿真的应战,都是来了精神。傅春儿背着手,却定定地望着谷林堂里扎好的那座菊山发怔,突然伸手,掐了一朵粉白色的团菊,一朵朵地数起菊瓣来。
“那小姑娘真的,会作诗?”田乾鹏在田乾晟面前嘀嘀咕咕“哪里能呢,只怕是打肿脸充胖子吧!”田乾晟已经从下人那里稍稍知道了一些傅春儿家中的背景来历,觉得此事万万不可能。
“这名女子,神情清朗,我怎么在城中从未见过。”立在两兄弟一边的林兆麟,冲着二人微微一笑“我等还是拭目以待吧!”
纪燮听了这话也微微颔首,将眼神投向傅春儿低头沉吟的身影,这个姑娘,这回又能给他什么惊喜呢?
只是大家都没有料到,傅春儿这会儿很无耻地在数着一片片的菊瓣,心里念着:“抄、不抄、抄、不抄”
“抄”最后一片数完,傅春儿眼珠转转,她早已想好了抄哪一首,下定决心只要说辞上小心一点,多半没人拿的住她的痛脚。这本也不是那组菊huā诗里最出挑的,关键是,今日今时此处,再应景不过了。
田紫茹站在菊山旁边,实在有些嫌恶地看着她,今日这怎么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倒不曾想过,自己如果不挑事贬低傅春儿,只怕傅春儿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对不起呀田小姐,今日实在是不能叫你如意了。”傅春儿路过她身旁,心中暗暗地想。
她走回黄宛如身旁,低声将所想的一句句吟诵给黄宛如听。黄宛如听着,脸上不动声色,当下伸手取笔,蘸了研好的墨。极工整地在上好的宣纸上写下来。
“”
黄宛如一时将七律五十六个字写完,细细地吹干了浮墨,站起身。笑说:“傅家妹妹说了,这是诗原先是见了纪家表兄今日簪huā。觉得这首特别应景,因此才写下来,也算不上是贺纪解元,只图大家一回玩笑罢了。”
黄宛如这话说得极妥当——半个字都不提这是傅春儿所“作”的,正中傅春儿的下怀。万一真有人质疑,傅春儿自会说,这诗应景。借来用用,窃书吗,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算偷呢?
说着。黄宛如双手拢住了那字纸,递与纪燮,仿佛纪燮不看,别人都看不得似的。
纪燮打开了,一目数行地扫了过去。面色微变,拿着字纸的手却微微稳稳地,只是手上的青筋越发明显。他身边的士子见了,一时兴起,也凑在纪燮身后。一一将纸上所写的字字句句念了出来。
只见是一首七律,题名就叫《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huā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黄宛如的楷书本来是学的颜体,横轻竖重,但是多多少少带了一些秀逸之气,偏瘦硬,更有些“柳骨”的风格。众人先是赞了字,再看诗,有田家兄妹在身侧,众人不敢大声叫好,只在旁议论纷纷。
有人说:“以闺阁手笔,却仿了士子口吻,记重阳簪菊之事,写到这样,已是很见功力了。”
有人说:“短鬓冷沾、葛巾香染,这一联最好,难得将簪菊之事,记得如此雅致。”
也有人说:“长安公子与彭泽先生,虽是明典,但是不见斧凿痕迹,只是大大方方地明比,难为这姑娘如何想得的。”
这是模拟了男子口吻所做的一首诗,仿佛描绘一幅重阳之日的图景,一名高情在臆的男子,饮酒簪菊,却又因“不入时人眼”而被他人拍手“笑路旁”。黄以安凑头过去看,指着尾联嘟哝着说“这不是在说我么?对菊饮酒,哪个有我在行?”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纪燮见到尾联,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日前与傅春儿所说的事情,难道,难道这姑娘已经认可了自己的那份情怀,就算是将来“不入时人眼”她也认定自己可以执着追求,而任凭他人嘲笑于旁么?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地有些激动,又有些感激。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之中,剧烈地砰砰跳动起来。
纪燮突然将那字纸一合,郑重地拢在袖中,先是对黄宛如致谢,道:“这些年,九妹妹的字越发出挑了。”他神情复杂地向傅春儿看过去,想要谢上一两句,只是这话到嘴边,愈是想说,反而愈发地艰涩起来。他正在斟酌如何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旁边田紫茹说:“不会这傅姑娘是请黄九小姐代笔的吧!”
黄宛如苦笑着对同桌的几位女眷说:“几位觉得我有替傅家妹妹代笔之嫌么?”
戴家两姐妹与周小姐,还有几位同席的,都是摇了摇头,刚才她们亲耳听闻傅春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此诗念出来,有几个字还特为向黄宛如解释了一番,黄宛如才确定的是哪个字。
田紫茹突然想起什么,登登登地走到桌前,抓过纸笔,道:“既然如此,我也来做一首。”谁知席上戴家大姐戴茜便重重地“咳”了一声。
众人都抬头看向她。
然而戴茜只是慢慢地摩挲着拇指上戴着的一只扳指。那只青玉的扳指已经有好些年头了,磨得表面滑润,隐隐透着一层碧色的光晕。她慢慢将戴着扳指的左手扬了起来,说:“也不知道,这两日求上宝通的人,为什么这么多。”
站在堂中的田乾晟登时变了脸色。
他与俆晏交好,前些日子里他在一个私窠子里huā了大把的银两在一个粉*头身上,结果反被人讹了些钱,如今自己名下的一处广陵宅邸的房契,还押在他那个粉头那里,等着他拿钱来赎。
田乾晟是大家子弟,这样的大家族里。子弟都是看上去光鲜,但是只要一日没有实权实缺,就一日口袋里无钱。田乾晟被粉*头窑*姐儿骗去了房契的事情。被家里人知道了,必定将他打死。就因为这个。他才求到了俆晏那里,哪里知道,宝通已经变天了。
俆晏,莫如说缠绵病榻,莫如说是缠绵酒桌。整个人嗜酒如命,离了酒便如一团软泥。而这位徐夫人戴氏,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获得了徐家老太爷的青眼。宝通钱庄少东主的那只青玉扳指,竟然戴到了她的手上。更难得的是,原先俆晏手下的那些人,竟然也对戴氏佩服得五体投地。戴氏的号令,从未有不从的。而戴氏接手宝通以来,生意更是做得顺风顺水,比俆晏在时,十足地强了好几分。
田乾晟当日求到戴氏面前。好言好语地相求,岂料面对戴氏,三言两语就被人家把事情的起因给问了出来。
戴氏当时便轻笑一声,道:“广陵‘瘦马’啊!”
田乾晟额上的汗立刻就滚了下来。他对徐家的家事略有耳闻,知道为何俆晏与这位大奶奶不合。
岂料戴氏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田乾晟需要的银两很快准备了出来,教人替田乾晟写了借据。
“你是俆晏的朋友,我自然会关照你,这银两田大爷什么时候还都好,我不会额外要利钱。只是——”
戴氏一心欣赏这手上刚刚用凤仙huā染好的指甲,徐徐地道:“只是还盼着田大爷记着有我宝通的这等人情在,才好啊——”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一直在田乾晟心头绕着。
田乾晟大踏步地上前,就去拉妹妹的手,说:“紫茹,别在这儿出什么洋相了。这位傅小姐所做的诗文,强你数倍。你当那些捉刀的请客相公,真能做什么好诗出来?”
黄宛如与傅春儿都是万万没有想到上来解围/搅局的人竟是此人,而且还偏偏就是在戴茜一句话之后,这田乾晟立时就变了态度,当是多多少少应该与宝通银钱上的往来有些关系。
然而傅春儿却并不那么感谢戴茜。戴家这位大姐,如果有这手段,早就使出来,也不至于真叫她为了田紫茹这样拙劣的伎俩真地还“窃”了曹公一首诗出来。相比之下,戴家二小姐一早就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此间情谊更为动人。
田紫茹则是惊叫了一声“哥哥”这时恰巧是田乾晟将笔从她手里抽出,染了她一手的墨。
黄宛如看着当众哭闹个不休的田紫茹,一时想起自己小时练字的时候,父亲曾经在身后冷不丁地将笔从自己手中抽出,自己当时也会像这田小姐一般哇哇大哭着。然而时日一久,她早已经能够稳稳地握住那管竹笔。相形之下,田紫茹如今还是这副样子,在学书的路上想来还会有很远。而她这副脾性,想来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主妇,路途要更为漫长吧!
田紫茹被田乾晟冷着脸带出了谷林堂,田乾鹏则很有些尴尬地团团作揖,对这傅春儿那里拱手,道:“傅小姐高才,我们都见识过了。我等不好再打扰各位姑娘太太赏菊了,先告辞,告辞——”他跟着堂兄妹灰溜溜地出门,接着一众士子,见渐无趣,哄地一声相携出了谷林堂,回平山堂去了。
纪燮却一时如失了魂魄一般,定定地立在当地,黄以安哈哈笑着拍着他的肩头,将他拍醒,扯着他两人一起出了谷林堂,黄以安这才道:“刚才那幅是宛如写的,闺阁女儿家的墨迹不能给外人,你给我拿来。”
纪燮淡淡地道:“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不信你看。”他说着张开双臂,给黄以安看他的衣袖。
他袖中什么也没有。黄以安拍拍他怀中,见也是空空荡荡的,不见那张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