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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天色灰蒙蒙的低垂下来,迭翠关虽然地气和暖,到底地处西凉,别院里没有种植芭蕉之类的卉木。然而雨打在庭中新发嫩枝与屋檐下的铁马上,别有一种风味。
卫长嬴斜依窗前软榻,慢慢转着腕上镯子,是在听不远处被派去探望沈舒颜的时雨禀告,心思却飘来飘去的难以定下,所以听得一阵一阵的:
“晌午后四孙小姐嚷着饿,乳母着人到厨房说了,厨房给四孙小姐做了笋烧肉、小鸡炖蘑菇、蒸蛋等……四孙小姐晚饭前又吃了好些零嘴,人也困了,所以就安置了,安置前吩咐乳母不许人打扰她……”
卫长嬴等她说完又过了片刻,才收敛起心神问:“今儿个又没出去,怎么就困得这样早?”
“四孙小姐用过午饭之后做了针线,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心神损耗?”时雨猜测道。
早上的时候沈舒颜因为被禁止接近“赤炎”,闹起了小姐脾气,午饭一直不肯出来用,卫长嬴亲自去哄,她也把头扎在被子里不作声,非要婶母答应她去骑“赤炎”才肯。婶侄两个谈不拢,卫长嬴只好先离开,叮嘱下人等自己走后再劝她用饭。
但没想到晚饭的时候沈舒颜又没过来……这回是说睡着了,卫长嬴就打发时雨过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听时雨说了,卫长嬴微微皱眉,道:“晌午过后?那做了多久的针线,竟然如此疲惫?傍晚时候就下了雨,可别伤了眼睛才是。”又说沈舒颜身边的人,“明知道快到饭点了还不拦着点颜儿用零嘴,结果如今闹得颜儿误了安置的辰光,半夜里定然又要醒过来。这样的不上心,莫不是不想伺候了吗?”
时雨心想:四孙小姐闹起来,少夫人您都得哄着,何况乳母使女,晓得她心情不好,哪里敢逆了半点儿意思?但这话自然不敢讲出来,只得赔笑道:“四孙小姐道是厨房今儿个做的点心跟今儿送去的果子好吃得很,所以舍不得停手。林姑姑跟几位姐姐也劝说了,然而四孙小姐坚持要用,林姑姑跟几位姐姐怕惹了四孙小姐不喜,就打发了人过来咱们这边请示少夫人的。不想,当时那狄女尚未离开……”
听她提到下午见也娜的事情,卫长嬴微一皱眉,道:“行了,这事就先这样,着她们以后都尽心些!不许再怕颜儿责怪就纵容着她,这样不是害了颜儿么?!”
敲打了几句沈舒颜身边的侍者,卫长嬴打发了时雨下去,慢慢回想下午见也娜的经过……
血玉价值万金,但卫长嬴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之所以同意见也娜,却是因为朱衣在旁笑说了一句:“这狄女倒也有意思,今儿个一早,就又是给咱们少夫人送马,又是送这血玉的。如今还想见少夫人,莫不是为了乌古蒙部辎重一事,想着贿赂咱们少夫人?只是咱们少夫人出身何等高贵,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按照沈藏锋偶尔透露的口风,乌古蒙部去年起连着打败阿依塔胡部数次,更在年
前掳了阿依塔胡部大批辎重。要不是漠野过来迭翠关换回去大批过冬之物,去年那一个冬天下来,阿依塔胡部差不多也就废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乌古蒙部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阿依塔胡部从迭翠关得到的物资撑过了冬季,乌古蒙部即使再如从前那样将他们击败甚至击溃……还有魏人在旁虎视眈眈。
沈藏锋来西凉已经两年有余,若无意外,今年下半年他就要回京叙职了。这两年多来,除了第一次以身为饵,引穆休尔亲自率军赶至魏狄交境处加以截杀却失败那次功劳外,在其后的穆休尔伏诛一役里,虽然沈藏锋有运筹帷幄之功,但为了士族之间的妥协,这场功劳却是让邓宗麒三人并沈由甲等沈家人分了,沈藏锋自己没有占多少功劳。
之后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情……即使按三倍功劳计也不算什么。
如今开春未久,还有几个月的辰光,沈藏锋岂能甘心就这么陪陪妻子、侄女,在西凉各处赏花看景就过去了?
尤其阿依塔胡部因为之前的连败憋足了一口气要一洗前耻。
狄人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魏人即使送了阿依塔胡大批辎重,然而却是包藏祸心呢?
同样的,沈藏锋上回拒绝了乌古蒙部以牛羊交换辎重的要求,也是认为此举不利于狄人内耗,反倒容易使乌古蒙部胜出,一统草原——这是魏人不希望看到的。
纵然乌古蒙部献出极珍贵的礼物,也未必能够打动得了沈藏锋。毕竟沈藏锋与他所宠爱的妻子卫长嬴皆是出身名门望族,见惯了富贵,这一点想来狄人不会不知道。而且人都在迭翠关,沈家把礼物收了却不允事,狄人又能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这也娜还要献出重礼请求面见……卫长嬴觉得兴许有些意思?反正,燕州民变,丈夫忙于公事,侄女又耍起了小性.子,横竖她一个人在别院里歇着也是歇着。
若也娜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也没什么。
结果也娜进门之后说的话却也没叫她失望——这狄女劈头就道:“大魏尊贵的夫人,您可知道您跟您的丈夫,都已经大祸临头了?”
这么一句耸人听闻的话差点没叫卫长嬴笑出声来:这种故作骇然之语、引人瞩目,继而将人引到自己的思路上去的法子她娘家的先人也不知道多少人用过……
所以卫长嬴笑着道:“你可知道你对我这样说话,却已经在给乌古蒙部招灾了吗?”
也娜恭敬道:“我虽然冒犯了夫人,然而夫人既然愿意见我,想必也愿意赐予我一个将话说完的机会。”
“这可不一定,我今儿个恰好比较闲。”卫长嬴道,“所以才同意见你,本以为你会说点好听的话,却不想你说话如此无礼。我为何还要给你把话说完的机会?焉知你是不是专门来冒犯我的?”
“世人总是乐于听顺耳之言,譬如说贵国的陛下。”也娜立刻道,“我无意冒犯夫人,但夫人的夫家、西凉沈氏之显赫,
是天下皆知的。我国前任大单于之雄才大略,想来夫人也有所耳闻。但前任大单于仍旧死于尊夫之手。听说尊夫从到西凉来的三年中的功劳,回朝之后还会按照三倍来算。我听说魏人有一个成语,叫做‘功高盖主’,夫人以为如何?”
原来是拿着沈家日渐煊赫、易为圣上所忌来说嘴。
这番话要是放在燕州民变前来说,卫长嬴纵然不承认,多多少少也会担心一下。
但如今么……
燕州这等重地都出现了民变,而且规模浩大,连钦差前往都无法稳住大局。从僖宗起以来的人主怠政、士族搜刮、乡绅暴敛……天下处处民不聊生,大魏国祚本就在衰微之中了,如今的圣上却还厌听恶言,喜听喜报,再看看未来的太子……伊王申博才浅性躁,诸王与皇子大抵平庸,皇孙里也没有令人闻之心安的人物,这样的大魏、这样的申氏,谁敢说还能撑多久?
乱世之中,名望、势力、实力都是最紧要的。
卫长嬴现下可是一点都不担心丈夫功劳太高,被圣上所忌了——燕州民变若不能及时镇压下去,没准就会引得举国上下争相效仿。本来国中盗匪就是遍地走了,这要是再一闹腾,必定就是星火燎原之势!
……相信圣上很快就不会有功夫去操心阀阅势大了。
这种关系社稷震动的消息即使圣上再不想看到听到,诸臣也绝对不会瞒着他。毕竟士族如今没了心思跟圣上斗,皆惦记着给自己找后路呢!
要知道底下黎民兴许还有天真的相信圣上圣明,不过是偶尔被奸佞蒙蔽、太子英明,不过是偶有小过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但作为士族,对于圣上跟如今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皇子王孙们太了解太清楚了!
自僖宗起,到如今的圣上已经连续三朝亏负天下了。从圣上继立的东宫往下又是至少两朝不会有什么明政颁布,所谓积重难返,士族又怎么可能还相信申氏有力挽狂澜的机会与能力?
按照各家在大魏定鼎前生存下来时心照不宣的做法,如今最紧要的可不是哄圣上高兴,而是壮大己身才对!
即使在乱世里捞不到君临天下的机会,只要家族势力雄厚,哪怕押错了人,没有从龙之功,新朝亦不敢亏待,封爵、官职那都是少不了的——之前大魏开国之前的乱战中,六阀可不是每个都站在了魏帝这边,然而魏帝登基之后,对于六阀皆不敢怠慢……
这都是因为六阀根深蒂固!
卫长嬴心里所想的这些也娜却不清楚,她极是认真的说了一番话——来来去去其实就是建议沈家不要赶尽杀绝,免得鸟尽弓藏。
“若是只为了养匪自重,那阿依塔胡部的漠野曾经救过我。”卫长嬴就这样道。
也娜听了却是一笑,道:“夫人您还不知道吧?上回迭翠关外让您受惊的那件事,根本从头到尾都是阿依塔胡部的阴谋!咱们部族可从来没有谋害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