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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眼红红的卫长嬴一手擎着烛台,一手遮着火光,小心翼翼的朝帘幕里照了照,见两个孩子并排躺着,闭眸合目,都似已沉沉睡去。
这张床榻虽然只是原本主人独自小憩所用,但沈舒光与沈舒燮都没长成,两个孩子睡这儿倒也不觉得拥挤,还能方便仆妇照料。
此刻小兄弟两个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了,面色透出红润来,让卫长嬴看着心下一松。
她把烛台放在帐外,对沈藏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俯下身,小心翼翼的挨个在两个儿子额上吻了吻。末了,才恋恋不舍的起身。
沈藏锋走上前,伸手轻轻摸了孩子们的面颊,低声道:“他们都睡了,咱们去前头说话罢。”
卫长嬴跟顾柔章他们是黄昏时才抵达玉竹镇的,之后询问沈叠、赶过来救治沈舒燮和沈敛实,接着更衣沐浴……然后夫妻相见抱头痛哭……接着胡乱吃了几口饭,又要照看昏迷不醒的沈舒燮、又要安慰受了刺激性情大变的沈舒光,一直到此刻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夫妻二人方才能松口气。
这时候无论沈藏锋还是卫长嬴,都觉得倦意如潮而来。
但谁都不想去睡——分别逾年,遭逢大别,堪堪相聚,不把各自别后的情况说个大概,就算再疲乏,又哪能歇得安稳?
因为如今两人身上都戴了孝,不便同居一室,遂到了前头议事的花厅,让下人沏了一壶浓茶来提神。
“……父亲他们呢?”挥退下人后,照着卫长嬴是迫不及待要问次子沈舒燮怎么会弄得只剩一口气的,但这话到嘴边,看到丈夫灰白的鬓发,她顿了一顿,还是改口先问起了长辈。
虽然已经是好几日之前就晓得消息了,但沈藏锋此刻呼吸还是一沉,眼中露出几难承受的痛色,低声道:“大哥自请断后你是知道的。父亲与叔父、四弟、七弟、八弟,还有柳儿,都在突围时遭逢不幸。我之前派兵驱逐帝都之外的戎人,却也只寻回父亲与叔父几样随身之物,至于其他的……”
这消息比预料的更加惨烈——堂堂西凉沈氏的阀主,大魏襄宁伯,沈氏本宗子弟……都是帝都人尽皆知的贵胄,可现在不但身死戎人手里,甚至还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落……
卫长嬴愣了许久,才道:“我听六弟说,二弟是受了箭伤。那燮儿……似乎没受伤?也不像风寒?”
“……燮儿差点就真的死了!”沈藏锋转过头,沙哑着嗓子道,“父亲……遇难后,二哥和六弟护着他与光儿朝西面逃。当天好容易甩掉追兵,下马休憩时,负责保护他的死士把他从身上解下来看时,却发现全然没了呼吸……当时二哥受了重伤,光儿被吓得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六弟年轻,平常也没担过事,听死士说把燮儿绑到身上时怕他着冷,多垫了件裘衣,就以为一准是被追杀时燮儿窒息了……便直接告诉二哥,燮儿没了……”
纵然方才还俯身吻过次子温热的额,但卫长嬴听着丈夫诉说这番经过,仍是心惊难言,捏紧了手中素描梨花的茶盏,低声问:“那……燮儿……后来呢?”
“二哥要害中箭,只差一点点就……当时血流过多,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听了六弟的话,也无暇多想,就信以为真,让六弟把燮儿就地掩埋,又强撑着弄了个记号
。”
沈藏锋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借这个机会眨掉睫上的泪,“当时他们只是暂时甩掉戎人的追杀,燮儿被埋下去没多久,留在后面的探子带伤去报,道是戎人又追上来了。二哥那会已经不能骑马,不肯再动身,就坚持让六弟和其余能骑马的死士护送光儿朝西走。雪夜中,也是天不亡他们,竟撞见了我撒出去的探子!”
顿了一顿,他哑着嗓子继续道,“我接到消息后立刻派兵前去接二哥,天幸去早一步,杀了一直缀在他们身后的一队戎人……而这时候二哥身边的死士大抵都不行了,连二哥也已经奄奄一息,但随行军医给他处理伤口时却发现,他怀里竟藏着被裹得严实的燮儿。”
“一直到二哥被接到玉竹镇后第三天醒转,才知道缘故……”
“起初燮儿确实窒息了,然而并未如六弟所想的那样已然身故,不过是陷入假死之中。只是六弟年轻,误以为燮儿不幸身故,加上二哥重伤之下无力细查,便将他掩埋。好在当时他们人马困乏,又要防备戎人继续追至,无暇也无力在冰天雪地之中挖掘深坑,燮儿身上只是浅浅的覆了一层土。”
“而且带着燮儿的死士自尽谢罪虽然被拦阻了下来,但他心中愧疚,就把自己的裘衣硬脱下来,裹着燮儿入土。结果六弟带着光儿离开后不久,燮儿也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上天可怜咱们,居然在土下自行醒转,甚至哭了起来……”
沈藏锋黯然的道,“彼时二哥和剩下来断后的死士都聚精会神听着追兵的马蹄声,顿时察觉到了。有个断了一条胳膊的死士过去拂开土,把燮儿抱了出来。但当时六弟与能够骑马的死士都已经离去。剩下来的人里虽然有人双腿无碍,却也都伤势不轻,无法抱燮儿远去。所以二哥就下令把燮儿放在他怀里,戎人即使不认识二哥,至少从服饰能够判断出二哥身份非凡,自也能推断出燮儿被二哥带着,必非寻常孩童。二哥想着兴许他们会因为这个缘故暂时不加害燮儿,哪怕是日后拿了威胁咱们,好歹是线生机。”
卫长嬴举袖掩面,茫然良久,才涩声道:“天可怜见!”
“只是燮儿到底窒息过,又在土里埋了会,要不是被埋下去时裹了三层裘衣护得心口一点热气……”沈藏锋苦笑了一声,道,“所以寒凉入了心脉,军中大夫及这附近所能寻到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季去病出西凉时恰赶着年后大雪,行进艰难。我本来以为这个孩子……终究与咱们无缘……却不想,他竟没枉费二哥呕心沥血保他一场,竟撑到了你来……谢天谢地你带着黄姑姑给的药丸。不但燮儿,二哥这会若没这药,怕也……”
顿了一顿,他轻叹道,“对了,那个朱磊,这次突围时,若不是他替光儿挡了三箭,单靠二哥给光儿挡得那箭,却未必能保光儿平安!虽然说他中的三箭都不是什么要害,然而到底也失血过多,至今还在卧榻疗养。偏偏我这些日子以来难以得空,竟只去谢了他一回。你腾出手来问问他可有什么盘算……”
“我记下了。”卫长嬴擦了擦眼角,道,“要说报恩,我这回也是顾妹妹他们上门相邀,母亲也发了话,才冒险突围的。不然……”
说到此处,她蓦然全身一震,住了倾诉别后,却定定看着丈夫,一字字道,“东门是个陷
阱!”
“我知道。”沈藏锋平静的点了点头,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轻轻的道,“咱们外祖父和二舅舅、三表哥都没有了。”
虽然在申博那里已经听过一回了,卫长嬴还是觉得心寒如刀,她颤抖着声音道:“方才柔章本来在探望燮儿,中途似乎被屠敌打发人来叫走了……难道说?”
沈藏锋沉默片刻,才低低的道:“自东门撤退之人,十……不存一!”
“什么?!”卫长嬴大怔!
“帝辇亦毁于其中。”沈藏锋面上一瞬间露出极度疲乏之色,他微合目,眉心紧皱,道,“宗室死伤惨重,诸王之中除了润王外,至今还不知余人消息。端木家的端木琴是被人亲眼目睹中箭而死的,端木浩淼重伤,如今还躺在隔壁的宅院里,若季神医不能够尽早赶到……怕是不大好。刘家出了东门之后受阻,即往北去,如今损失如何还不好说。但想来未必会比其他人家少……”
卫长嬴深吸了口气,道:“那宋大表哥……?”
瑞羽堂这些年来式微,这次倒是躲了这一劫。卫盛仪那一支,卫长嬴对他们不能说耿耿于怀,但此刻的挂心程度却是当真不如自己嫡亲表哥了。至于说知本堂那就更加不要讲了。
“宋大表哥……我也不知。”沈藏锋摇了摇头,沉吟道,“不过,探子近来打听到城中的一个消息,却是针对凤州卫的。”
卫长嬴怔道:“针对凤州卫?”
“你从前与我说过凤州大捷的内情,提到过祖父与长风确认莫彬蔚乃是那次大捷真正功臣,是由莫彬蔚托人设法传递给长风的一块戎人护身符查起的,是不是?”沈藏锋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轻声问。
他之所以轻声,一则夜深,二则是真的乏了。
卫长嬴忙移动席位,到他身旁,抬手为他轻轻揉按着。
沈藏锋腾出手来放下,索性合了双目说话,以恢复精力。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长风还跟我说,那护身符不是寻常戎人所能有的,怕是戎人里贵胄之物。”卫长嬴低声说着,她隐隐猜到了什么,“难道说这次攻入帝都的戎人?”
“戎人三王子部属中的设路真乞丹,是那名戎人的叔父。戎人入城后,此人就定意要向凤州卫氏报仇。”沈藏锋倦声道,“据这两日侥幸逃出城、被探子接应到的一些人所言,起初他找上了卫府。但卫府已经人去楼空,卫二叔及堂兄们都随众撤退,走之前,两位堂兄亲手杀妻……设路真乞丹失望之下勃然大怒,要拿卫府下仆出气。结果内中有仆妇恐惧,又得知他的目的是找凤州卫氏报仇,就把知本堂推荐给了他……”
卫长嬴手一顿……卫家人私下里会分知本堂与瑞羽堂,可对外时、或者说外人看来,这天下名门里姓卫的只有一家,那就是凤州卫!
无论本宗分宗,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
寻常士族尚且认为知本堂对本宗瑞羽堂恭敬尊重、瑞羽堂对分宗知本堂爱护有加,更何况是蛮夷?
也不知道那仆妇是真的畏惧戎人残暴,拿了他们这些下人发泄,还是瑞羽堂的忠仆,故意引祸水东流?
卫长嬴走了片刻神,才继续给丈夫揉起了肩,轻声问:“那,知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