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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西凉处处大雪纷飞。
州城明沛堂的后院。
地龙将屋中烧得暖融融的,案首两盆水仙花恣意吐露芬芳,熏得满室清香。
沈藏锋与妻子卫长嬴隔几而坐,他膝上坐着脸色微微苍白的次子沈舒燮——天气转寒以来,即使沈舒燮被成天拘在烧着地龙的地方,但骨子里的寒气还是会发作。这从去年冬天就如此了,到底是稚年被活埋过落下来的病根,季去病也没有办法。
但沈舒燮即使病着,仍旧顽皮得紧。
这不,得知父亲过来了,他说什么也不肯躺着,哪怕沈藏锋允诺陪他一起睡也不行。非要下人替自己穿衣起来,跟父兄玩耍——卫长嬴拗不过他,就恨不得把他裹成个球。
饶是如此,沈舒燮还是缠着父亲和胞兄陪自己玩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的扑进父亲怀里,准许父亲抱自己坐下说话。
这会他精神已经很差了,被父亲环抱着,头一点一点的,小手里抓着的风车几次差点掉下去。但还是不肯听父母的劝说去安置,嘴里兀自嘟囔着要父亲给他讲故事——沈藏锋虽然不赞成把子女惯坏,但也不是成日对子女摆出一副严厉面孔、生怕不把孩子们吓着的人。
想了一想,他就从看过的书里拣了个典故说了起来。
不想沈舒燮没听两句就嚷着不好听:“孩儿要听威风的!”
“那……”沈藏锋开始从自己读过的战例中找着合适的,然而他还没想好,沈舒燮已经改了主意:“孩儿想吃果子!”
卫长嬴一听就皱眉,道:“热过的果子你嫌酸,冷的果子你哪里能吃?要么让牛姑姑去给你盛碗燕窝来?”
“孩儿才不要吃那个!孩儿都吃絮了!”沈舒燮一听燕窝,顿时露出嫌弃之色。
卫长嬴平时有每日饮用血燕的习惯,守孝后她自己虽然不吃了,但季去病说多食燕窝对沈舒燮有好处,卫长嬴遂让厨房每天都备下,强令沈舒燮每日都要吃上一小盏。
偏偏沈舒燮挑嘴,凭什么东西,连着吃上两天就不想再看到了。每天吃一盏燕窝,对常人来说是求之而不得的景遇,对沈舒燮来说却万分痛苦。
他因为拒吃燕窝还被卫长嬴恼起来拿手打过几下,此刻一听“燕窝”二字就想吐,腻着父亲的怀抱忿忿然道:“孩儿往后能随便吃东西了,这辈子都不要看到燕窝!”
“怎么燮儿这么讨厌燕窝?”他话语里的怨念之深,让沈藏锋都诧异了,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胎发,好笑的道,“此物滋补,你年纪小,正该多用才是。”
沈舒燮拿风车用力打父亲的手臂,一边打一边怒道:“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四弟别胡闹!”静静侍立在母亲跟前的沈舒光见状,眉头一皱,喝道!
沈舒燮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听哥哥的话,闻言立刻不敢打了,但还是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这淘气的小子。”沈藏锋自然不会在意被才五岁的儿子打几下,不过沈舒光作为长兄管教弟弟也是应该的,他不会为了纵容次子就破坏长子竖立长兄威信的时机。所以他只是笑了笑,道,“那你不吃燕窝,又不好吃果子,那就
换个罢?为父想吃梅花糕……”
“孩儿要海棠糕!”沈舒燮眼珠一转,大声叫道。
沈藏锋芒听出他是在故意跟自己作对,也不生气,笑道:“好,那就海棠糕。”
其实梅花糕跟海棠糕除了形状不同之外,所用材料、吃起来的口味都是一样的。沈藏锋在饮食上只要弄得干净,都不是太在意。他点吃食当然是拣方便的来——今儿没过来前,卫长嬴就派人去告诉他,自己这边的厨房里做了梅花糕。
沈舒燮要海棠糕,对厨房里来说不过是换个模子的问题。
但虽然这海棠糕送上来的快,沈舒燮却还是没吃上。
因为原本就非常疲乏的小家伙闹腾这么一阵后,没说到两句话,就往沈藏锋胸前一趴,睡得人事不知!
沈藏锋哭笑不得:“还说要吃海棠糕!”
就吩咐正端着海棠糕进来的下人,“留两块蒸起来,等燮儿醒了给他。”
“不必留。”卫长嬴放下茶碗,却道,“燮儿一天能转上十七八个主意,哪能作得准?你瞧他这会说要海棠糕了,回头一准又想起了别的。你跟光儿吃罢,留给他,那就是糟蹋了。”
沈藏锋摇了摇头道:“两块糕而已,留着罢。他醒了若不喜欢,再赏给下人便是。”
他们说了这么会的话,沈舒燮还是睡得香甜,显然短时间里是不会醒来了。
沈藏锋就把他抱去他的屋子,叮嘱牛氏等人好生照看着。
再回到堂上,卫长嬴已经拿了一双牙箸在慢慢挑着海棠糕上的红绿丝,一面挑一面笑:“这糕面上若没红绿丝点缀,哪里来得看相?偏你半点都不要吃。”
“孩儿实在吃不来这个。”沈舒光眼睛盯着糕点,嘴里道。
见沈藏锋回来了,他忙取了一个双手捧上去:“父亲请先用。”
沈藏锋接过咬了一口,吃到一半想起来,问道:“记得大姐姐喜欢吃这个,今儿做的有多吗?”
“还要你说?”卫长嬴挑完了一块,仔细端详见没有哪怕一丁点红绿丝了,才递给下首的长子,转过头去笑着道,“不只大姐姐那儿,五弟、六弟,季园那边,蒸好之后都着人送过去了。”
沈藏锋笑道:“所以说家有贤妻,教为夫在前头省多少事?”
这话让下人都微微笑了起来。
卫长嬴轻啐道:“方才不是还怀疑我忘记了大姐姐?”
“哪有的事情?”沈藏锋不认,道,“不过是想起来大姐姐喜欢吃这个提了一句,不想你比我想的周到得多,都已经送过去了。”
卫长嬴还想嗔他两句,但看着下首香甜的吃着海棠糕的长子,到底没好意思。就把话题扯到儿子身上:“几日不见,光儿好像又长高了点。”
“是么?”沈藏锋闻言也打量了一番长子,道,“日日在我跟前看着,我倒是看不出来。”
沈舒光自己道:“孩儿最近觉得年中时做的中衣都紧了。”
“那是真长高了,好在冬衣做时都是特意放大的。”卫长嬴有点心疼,“高是高了,就是长不胖,这年纪的孩子,还是带点肉更显得健壮。”
沈舒光和沈舒燮因为父母俱在,又不是承重孙,只需服齐衰一年,是早就出了孝,可以名正言顺的放开饮食、享受了。不过沈舒燮也还罢了,沈舒光可根本没有享受的机会——沈敛实跟沈藏锋因为子侄少、年纪小,唯一一个年长些的大侄子还闹着脾气不肯受教,遂把精力全部放在了他身上。
回西凉以来,沈舒光基本上不是跟着这二伯父就是跟着自己父亲,学了这个学那个——之前卫长嬴还担心西凉没有大儒,缺少配得上自己儿子身份的老师。动身之前还特意找了弟弟做了一份大略的教导概要。
后来才发现她想多了,因为沈敛实与沈藏锋考虑到局势,根本没打算让沈舒光像沈藏厉或沈藏锋当年一样按部就班的接受教诲。直接就让沈舒光从旁听长辈处置事情开始学,至于说文事上,伯父和父亲再加上上官十一轮流教。
沈舒光平时不是被伯父考察功课,就是听父亲分析事例,再不就是向上官十一请教……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不需要再寻什么启蒙之师了。
他这么忙,就算长辈专门给他配了个小厨房伺候,成日里山珍海味、滋补之物不停,究竟也难长肉。
卫长嬴晓得沈敛实与沈藏锋望其成材之心,但作为母亲总是更心疼儿子些。沈舒光自己倒不在乎:“母亲不必担心,孩儿觉得精神力气都是极健旺的。”
沈藏锋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他如今开始学骑射了,又要读书,自然很难长胖。但胖瘦都不紧要,只要身体好就成。每个月都请季神医诊次脉——怎会有什么差错?”
丈夫和儿子都这么说,卫长嬴也不好再讲什么,只道:“小厨房里给你炖的吃食,絮了让他们设法换一换,但都要吃下去。别跟你弟弟一样,你如今课业沉重,这饮食不跟上,恐怕受不了的。”
沈舒光恭敬道:“孩儿谨遵母亲之命!”
这长子从大变以来就非常让人省心,卫长嬴不担心他是敷衍自己,心下倒是盘算着要不要派个人去季园,问问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滋补膳方。
一家三口正话长话短的光景,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卫长嬴有点诧异,因为今日丈夫带着长子过来,下人都知道他们一家难得有空团聚,没紧要事情都不会来打扰的。这时候有人敲门……她看了眼放下糕点的丈夫,道:“进来。”
夫妇两个都以为是前头有事要沈藏锋回去、或者沈敛实又要督促侄子功课之类,结果走进来的却是苏鱼荫跟前伺候的大使女冰珊。
她神色看起来倒还算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很沉稳,但目光里却透着焦灼:“三夫人,咱们夫人方才有些不适,所以想请三夫人过去看看。”
“鱼荫?”卫长嬴一怔——苏鱼荫身体向来好得很,今早妯娌两个还一起处置家事来着,那时候可没见苏鱼荫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一转身她就病了,而且病到需要专门打发人来找自己过去的地步?
苏鱼荫不但是夫妇两个的弟媳,还是沈藏锋的嫡亲表妹。此刻她打发人来请,卫长嬴看了眼丈夫,沈藏锋会意道:“既然这样,那嬴儿你去看看罢,我这就带光儿回前头去告诉五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