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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孙氏是哪里找来了银钱,到底还是在六月尾巴刚交七月的时候,把冰运进了府里来了。
这一日,顾成卉正倚在祖母身边陪着说话儿。屋里此时四个角都摆上了黄铜雕花四足冰盆,窗户上斜支着帘儿挡阳。一阵阵微风吹过,漫起冰盆上的凉意来,又吹送到整个屋里。
虽说这凉风柔柔地,又舒服、又惬意,可此刻屋子里的气氛却是不太高。
原因无他,正是下头坐着一个久不见了的人——孟雪如。
顾老爷有一位旧日同僚即将远赴甘州上任,今儿个一大早他便随一些友人出京城相送。没成想顾老爷前脚刚走,孟雪如后脚就提了一些礼品拜访老夫人和孙氏来了。老夫人一见她就百般腻烦,又不好直言相斥,因此不冷不热地,只把她在下头晾着。
多日不见,孟雪如瞧着清减了不少。她衣着打扮虽仍旧如同往日,可神态里总算有了点服孝的模样了——一张脸上不施脂粉,眼睛圈上含着隐隐的红。因为瘦了,两颊边的骨头都隐隐地突了出来,看着虽然减了几分娇艳,却添了一些楚楚可怜。
尽管她在一力找着话头儿,可除了一个顾成卉还与她应付几句,老夫人压根就懒怠说话——叫孟雪如如何坐得下去?不多时,孟雪如便讪讪地站起来道:“我来这一趟,还没有去看过顾夫人,我这便瞧瞧她去。”
到此刻老夫人才终于硬邦邦地开口道:“你这些礼也提着去给她罢,我老婆子不必这些个。”
孟雪如闻言心中不禁羞窘起来,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她强自客气着与老夫人推了几句,见拗不过,终于吩咐随行的小丫头捧了东西出门,老夫人也没叫人相送。待她孤零零一个儿出了寿安堂,不想却正巧遇见孙氏房里的绿瓣要去回事。孟雪如忙赶上两步,叫住了绿瓣笑道:“姐姐好些时候没见!”
绿瓣一回头,“嗳哟”了一声道:“我的好姑娘,你还敢往府里来!你先前做下了那等事,撺掇着老爷领你出去了,好像这府里有人要吃你一般。太太没有使小厮打上门已是好的,如何竟大喇喇的过来了?”
孟雪如强忍住心中不快,只叹了一口气道:“事情走到这一步,实在也是我身不由己,我自己也是不愿意的。你若得了机会,替我在顾夫人面前说和说和。”
绿瓣嗤笑一声,“这事儿可别托给我,我可没有上赶着讨主子不高兴的瘾!”
孟雪如也不答话,只从小丫头抱着的东西里拣出一匹蓝底满地花连枝缎子来,递给绿瓣笑道:“我难得来一次,给你带了些心意。若怕人瞧见,你就使个小厮给你送进房里去。”
那缎子在太阳底下隐隐闪着布料肌理的光泽,一看就是好东西。绿瓣推辞了几句,依旧伸手接过了。孟雪如又笑问道:“……最近府里是不是来了新人了?”一双眼带了两分紧张,只盯着绿瓣。
见不是要她去“说和”,绿瓣这才带了一点笑意在面上。她一双眼珠转了两转,笑道:“孟姑娘的消息也真灵通。都说老爷这两个月间迷上了秦花巷子里的一个歌伎,成日成日不着家,老夫人心里不高兴,跟老爷说了。实在若是放不下,便要接回府里来,做个家养唱的。这事儿府里许多人尚且不知,孟姑娘倒听说了,老爷真是事事都不瞒你。”
孟雪如强笑一下,没了言语。半响,这才道:“夫人想来也不愿意见我,那我先去了,不耽误你的差使。”那绿瓣平白得了一匹缎子,心中正高兴着要回去仔细端看——哪里会挽留她?当下便连连点头,与她作过了别,直往自己的房里去了。
留下孟雪如独自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这才恨恨“呸”了一声,骂道:“一个府里从上到下,都是狼心狗肺,没有情义的!”抬了步子就走,唬得一旁的小丫头忙忙地跟上了。来到了二门,只见那黄婆子正坐在门边上打一件鞋面儿,便走上去笑道:“黄妈妈这鞋面儿好虽好,叫我说布料却不怎么。不如我这匹大红纱便给了你吧,另还有这几瓶金华酒。”
那黄婆子本来正懒怠着,此刻听了这话顿时笑着起身道:“我何德何能,承了孟姑娘情儿了!”伸手就要去接东西。
孟雪如将大红纱与金华酒从小丫头手里拿出来,亲自递与了黄婆子,状似不经意地笑道:“方才我见了新姨娘,生得真叫一个好看!”
黄婆子浑没有意识到,接过了东西用手抱住了,这才道:“可不!进了门儿我也只见了一回,真个长得如同天仙一般。五小姐什么样人儿?与杨姨娘比,也失在有些青涩了。怪不得老爷疼爱。”话说罢了,才省悟起面前的人是谁——只是黄婆子也不惧,朝孟雪如咧嘴笑了笑。
“话说的可不是!”孟雪如丝毫不见愠色,与黄婆子笑说了几句,便自离了府。黄婆子也没有留意她神色,招呼小厮将东西给她家的送去,只将一瓶金华酒小心地放在了马扎下头。
话说那边绿瓣刚一回屋,才把缎子在床上铺开了一截儿,就听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扬声问道:“绿瓣妹妹在吗?”
绿瓣开门一瞧,原来正是何姨娘。
一见里头开了门,何姨娘立刻举步进屋,反身掩上了门。绿瓣叫她惊了一跳,不想何姨娘即刻转身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哀声道:“绿瓣妹妹帮我!”双眼已是红了。
“我哪里来的法子帮你?不是教你去求一求五小姐了么?”绿瓣心下立即猜到她是所为何来,有些不耐烦地问。
何姨娘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忧急焦虑,听了这话眼泪立刻止不住了:“我早去和五小姐求过几次了!可她与我又不亲厚,听说太太和二小姐商议要卖了我,也只是不住推托,到底还是不肯帮我!”
绿瓣坐下来用了口冷茶,咂了咂嘴,心里有点烦。——当初她因为顾成卉的缘由吃了一顿好打,心下记恨,就编了这么个说法儿骗何姨娘,实打算把顾成卉卷在里头,叫她也受一些教训。没想到五小姐个性贼滑,听见了太太的名头也不上套,因此绿瓣早就熄了心思。
更何况,何姨娘因为不受待见,手里也确实不剩什么好东西了——想到这儿,绿瓣当即笑道:“你放心罢,太太已改了主意了。”
何姨娘睁着一双泪眼,好像还没听明白似的。“你……你说得当真?莫不是你……和我开玩笑呢?”
听了这话,绿瓣侧了身子,翻了个白眼道:“我骗你作甚?我还是这一句话,太太如今已经没了这个心思。你若没有别的话,我就不陪了,我还有差事呢。”说罢,她站起身来,将床上的缎子收了,走到门口向何姨娘问道:“你走不走,我可要走了。”
何姨娘的脸色一片阴沉沉的,不见半点喜色:“绿瓣,咱俩共同服侍太太也有好几年。你若还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就和我透个底,这件事——”
“都告诉你了,太太不打算卖你了!难道你非得被卖了才甘心?”绿瓣立起两只眼睛喝了一句。何姨娘这才不出声了,拉着脸慢慢地走到门边。临走,她抬眼细细打量了一遍绿瓣的神色,便一言不发地越过她,连个头也没有点。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