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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当天便发了出去。
现在农忙,穆勒家的人自己没时间送信,于是凯尔的父亲派了个手下的侍从,让他马不停蹄地把信件送到蓝佐。蓝佐城距离纽芬不算太远,日夜兼程地骑马赶路,大概三个星期也就回来了,正好能赶上亚麻被收割完毕。
在这段时间里,父亲率领全村人辛勤地劳作,收割用汗水换来的果实。母亲在家忙着操持家务。凯瑟琳觉得,家里又回到了她刚刚来到这个时空时的样子。父母的缄默让她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膜隔离在外。然而,以前那层膜的组成部分是父母刻意掩饰的猜疑与疏离,而现在,它正是由他们眼角眉梢的欣喜构成。
如果是敌意,那凯瑟琳也能像之前那样,通过在情感上疏远他们而保护自己。可现在这事,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在为她好。凯瑟琳就牙疼了。而且她牙疼还找不到人倾诉。唯一反对她结婚的珍妮也在当天晚上接受父母的教育后,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凯瑟琳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真的要给凯尔当老婆啊……
凯瑟琳无语望苍天。
虽然这具身体连大姨妈都没来过,可里头塞着的是个二十好几的灵魂哎!凯瑟琳对姐弟恋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但真要跟父母说“我不要跟凯尔结婚。我想嫁给大叔”……倒也不是不可以。这个时代的男人,尤其是城里那些熬了N年才终于熬成师傅,拥有开店权利的工匠们,他们大好的年华往往都被浪费在给自己的师傅做白工上,极度渴望青春少女的安慰。但女性的寿命本来就比男人高,丈夫又比自己大一截,这不等着做寡妇么。这个时代做寡妇?凯瑟琳在心里直摇头。不安全。太不安全了。
凯瑟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从各方面考虑,凯尔都是她结婚的不二人选,可为什么“好事”真临头,她反倒那么排斥呢。
有姑娘来找凯瑟琳,问成衣工厂能不能再多推迟一阵。因为不想让别人发现她心情不好,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看见崔浩,凯瑟琳自然同意。但这也让她意识到大家的热情在迅速减退。这么长时间的学习却没有接到期望中的订单,之前贩卖练习用的作品得到的钱已经不能刺激她们,让她们有成就感了。如果再不有所进步,她的成衣工厂很可能会胎死腹中。
很好,又找到个让人头疼的事。非常好。
于是乎,看见全家人都笑呵呵的,凯瑟琳更有了把家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的冲动。
或许是坑爹的上帝终于听到她内心的咆哮了?很快地,家里就有人陪她一同愁眉苦脸了。
中世纪的贵族习惯于将多余的粮食卖掉,买进自己的庄园并不生产的农产品,或者换取珍贵的货币,以满足他们急需的奢侈品与生活享受。这是贵族层面的商业行为,动辄买进或卖出一两个庄园全年的收获。既然以庄园为单位,那么自然需要管家去实际操作了。父亲以前在罗塞尔的时候每年都会贩卖固定种类的农作物,到了纽芬自然也是驾轻就熟。然而就是这项天底下管家都会干的事情,又给父亲招来领主夫人的一顿臭骂。
原来领主夫人嫌卖出的粮价太低了。也是,往年都能卖出两千苏的上等小麦,今年才卖出了一千五百苏冒头,换凯瑟琳到领主夫人的位置,也会吓一大跳。
“上帝通晓一切!这个价钱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年粮价跌得厉害。往年的主顾虽然依然按照原价收购了谢瓦利埃的粮食,却再不愿背上纽芬的负担。硕大的麦粒,飘香的稻谷,他竟然称之为负担!”父亲坐在床上,气愤难平,十分地不理解。
粮价下跌?
凯瑟琳不明白。不是说这个时候人口过剩,粮价一路飙高么?怎么无缘无故地跌了,而且还跌到没人要的地步?
母亲也很不理解,于是询问父亲。但父亲自己也不清楚。干了管家二十年,他只知道粮食种出来就有饭吃,有衣穿。绸缎炫目,黄金贵重,但只有麦子才是硬通货。如今这世道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似的,让人捉摸不透。
父亲忽然很难受地咳嗽了起来。他朝给他拍背的母亲摆摆手,勉强止住了咳嗽后说:“没事。有些着凉了。”
“我待会去找伊娃婆婆给你看看。”母亲仍然不放心。
“我说不用!”父亲很不耐烦。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人都指着他过活,他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生病。
但父亲越是这样,家里人越是不放心。自从从城堡回来之后,父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忙碌的收获季让他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而在亚麻收获完成之后,还要再进行第二场审计,无形中又给他添加了不小的压力。
话说回来,别的庄园都是等着所有作物都收获完了再审计,拖到明年三四月份都正常。可谢瓦利埃夫人也不知道被哪股邪火烧着屁股了,非要收完一样审一样。要是放在农闲的时候慢慢审计,父亲就算也遭遇了这样的打击,好歹也有个调养的时间不是!
凯瑟琳想去把城堡砸个稀巴烂。
可是她既不能去砸城堡,也不会真的砸自己家,于是便在晚饭后跟着母亲一起去把伊娃婆婆请了过来。但凯瑟琳很快后悔了。这脏了吧唧的草根煮出来的水,还有污黄色的油膏,真的没问题么?
父亲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照顾。不过伊娃婆婆那一副酷似女巫的尊荣不是白长的。连父亲都因为她的目光后脊梁发寒,乖乖地喝了草药水,擦了草药膏。
于是乎,第二天,父亲很顺利地发烧加拉肚子了。擦油膏的地方也起了疹子。
这种事会被解释成“身体正在把疾病排出去”,所以伊娃婆婆的医学权威没有得到质疑。而父亲则坚持带病工作。母亲怎么拦也拦不住,于是全家齐动员,连珍妮也算上,一起下地干活!
阴暗的天空,似乎在预示着秋雨的即将来临。但连续几天,都只是阴霾滚滚而不见一滴雨水。不过即便没有真的下雨,村民们也不敢怠慢,一定要抢在秋雨砸下来之前将亚麻收割完毕。
或许是低气压的缘故,凯瑟琳原本就很纠结的心情更加压抑。阴云倾斜地压在头顶,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势头。凯瑟琳心中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忽然听见有村民喊:“你们快看!”
沿着从谢瓦利埃往纽芬来的道路,也是唯一能够进入纽芬村的道路,一队衣衫褴褛的人正在缓缓前进。他们大概有二十来个,有男有女,也有小孩。许多人走路一瘸一拐,拖着脚挣扎着向前迈进,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凯瑟琳身旁一位村民厌恶地啐了口痰:“妈的,流民。”
凯瑟琳放下农具,跟村民们一起,从农田涌向道路。而那帮流民走上了通往村庄内部的主道,看上去要进村。父亲领着阿尔法大叔和其他一些得力的助手走在最前面,挡住了那帮流民的去路。
“嗯哼!”
父亲清嗓。
流民们领头的那个原本一直在低头只顾走路,听见面前有动静,连忙抬头,卑微地弯腰施礼:“我的老爷……”
“诸位先生女士,你们这是从何而来,又要前往何处?”父亲威严地质问。
还能往哪去?自然是纽芬了。这条路只通往纽芬一个村庄,再往前是河,再再往前是无人的草场,再再再往前就是连绵的群山。这群看上去快饿死的人不为了纽芬,难道还会到山顶啃苔藓么!
听出对方不欢迎他们,领头的流民很无奈,却还是询问父亲的身份。旁人都能看出来他在硬着头皮。
获知眼前这位正是纽芬的管家之后,那人腰弯得几乎能啃到泥:“我的老爷,求您可怜可怜吧。我们的家乡被兵匪蹂躏,刚刚成熟的粮食被那群蝗虫吃了个干净。没吃掉的也被他们纵火烧成了无用的灰烬,还殃及了我们的房子。短短一晚,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上帝保佑您,玛利亚赞美您,赏我们一口饭吃吧。发霉的,酸臭的,您和您的村民们不屑于一嗅的,全都施舍给我们吧。求您不要把我们当人看,请将我们看做一头又一头的猪吧。猪能吃的,我们都能;羊能啃的,我们也能。求求您了。我们这里头还有孩子呀!”
流民里的一个小孩子紧紧地抱紧母亲的大腿,怯生生地往向纽芬的管家,还有管家身后的凯瑟琳。好像还没有珍妮大吧?
“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父亲铁塔似的挡在那群人面前,“走吧!”
绝望的神情在流民之间蔓延。领头的那个不肯死心:“求求您了。我们所有的人已经三天没吃一口东西,喝一口水了。求您了,求您了,哪怕一片面包,让我们有离开这儿的力气也好呀。”
“想要吃的去谢瓦利埃要。我们这里没有多余的粮食!”父亲毫不让步。
要是能在谢瓦利埃要到粮食,他们还会来纽芬么!要知道从外面来纽芬,必须要先经过谢瓦利埃。那群人真的绝望了,无奈地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他们最后的生的希望。
哪怕被母亲拉着,转身跟大队伍走,那个孩子仍然努力向后看,执着地盯着凯瑟琳。清澈的眼睛中满是对生的渴望。凯瑟琳心下不忍,下意识地开口:“父亲……”
“住口!”
父亲厉声喝道。
只要给那群人一点粮食,他们就会粘上纽芬,撵都撵不走。他们管兵匪叫蝗虫,可他们对于纽芬人而言何尝不是蝗虫!这群极度虚弱的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白白地消耗纽芬的粮食。没错,纽芬这次的确是小丰收,可以后呢?以后的日子谁说的准?!
凯瑟琳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于是便闭了嘴。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讲贞德的电影,今日的情状与那里头的情节不谋而合。当贞德问她的父亲当自己村庄也遭难的时候该怎么办?得到的回答是:“那别的村子也会这样对我们。”
也会这样对待我们。
忽然,缓缓撤出纽芬的流民们出现了骚动。队尾的几个年轻人正在胖揍某个人。被打的那个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护住头脸尽量保护自己。
这帮流民得不到吃的,竟敢打纽芬人撒气?!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