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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二十五年的夏天来的比往年都要早。
清明节才刚过去没多久,大周境内中部及以北的州县就早早的迎来了高温。
遂平县地处大周中部,也为热浪所袭。四月十八这一日,天热的仿佛是刚掀了蒸笼。沈扶风与安氏下了马车,正午的日头正毒辣,猛一打马车里头钻出来,沈扶风只觉得身上恰如着了火,皮肤都被烤的发烫,她小声嘟哝一句:“娘,这个天,怎么这么热?”
安氏心疼闺女,赶紧从袖子里拿了两个素棉布帕子,她自个留一个,又递给沈扶风一个。沈扶风笑眯眯的接了帕子,并学着安氏的样子将帕子搭在头上,垂下一部分遮住眼,恩,还是晒,不顶用。
“渴的慌。”安氏说着话从挎在身上的麻布袋子里摸索出来个水壶来,拧了开来小口喝了两口就递给沈扶风,“你也喝两口,浇浇冒烟的嗓子眼。”说完,扯了头上的帕子来来回回扇着风,随口感叹,“小时候听我爹镖局里的大叔说,这天下大乱前必出异象,今个儿四月的天赶得上火辣辣的大伏天,也算是奇事了吧,别是东北那边的女真毛子又要打进来了?”
赶车的老王头原本拿着白棉布正不断的擦着自额头淌下的汗,听了安氏的话,登时瞪圆了眼睛:“呸呸,别臭嘴。什么大乱异象的,是咱们这种小老百姓能说的起得,小心大风闪了舌头去……”
安氏笑笑,口里不依:“王大叔,咋说话的,咒我呢?”
老王头翻了翻白眼,又用袖子猛擦了擦汗:“都热死了,乘胜家的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天下大乱碍你我啥事,反正,我是个没儿没闺女少牵挂的,征兵也不要我这老不死的……得,我跟你个妇道人家呱啦个什么劲,赶紧的,将赶车钱给我!”
安氏口里嘟囔:“急什么,这不正在往外掏吗?”说完,从钱袋子里摸出八文钱递给老王头,“给你,不欠着你。”
老王头又擦一把汗,见安氏手里是可圈可点的八文钱,黝黑发红的脸膛当下更黑了,汗淌的也更欢了。老王头瓮声瓮气道:“乘胜家的,你怎么这样子抠门……这么烈的日头,我老王赶趟车就跟把人泡在水盆里似得,全身都被汗打的湿淋淋的,你就给这八文钱,当我是叫花子好打发呢?”不及安氏反驳,老王头又嘟哝开来,“乘胜家的,你要早说我才不接你这趟活,这么热的天守着我家那臭婆娘坐在杨树荫下打着芭蕉扇可不好生舒坦……咱们不是远人,你婆婆当年给我那早死的儿子开过药方子,见你说的情况急的火烧眉毛似得,又是大小俩女的,不然我才不赶这趟车……”
沈扶风听了,便悄悄拉了她娘安氏的衣襟,小声说道:“娘,这天反常的热,要不,你看着添个两三文的……他无儿无女的,也就赶个车养活自己……”
安氏瞪了沈扶风一眼,小声嗔怪道:“他富的流油着呢,不差钱。更何况坐车的时候讲好了价钱跟以前一样,都说好了,那就得守着信,哪能说涨就涨……他可怜谁不可怜,是人都可怜,你别瞎操心。”沈氏话虽如此说,却还是多掏了三文钱给老王头,只是到底嘴上不饶人,“给你,我说王大叔,我安春天就当是做善事了。不过呢,我这人是个直肠子,这心窝窝里头藏着两句话,不吐不痛快。这话,一般人她还不告诉你。这人要想在世间行走的稳稳当当,那需一个吐沫一个钉。这才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王大叔翻脸比没一生子的猫娃子都快,别临老了临老了让人指着你脊梁骨在你背后说你闲话骂你奸猾……以后可得将‘先明后不争’掌在心窝子里才叫妥当……”
沈扶风素来知道安氏长着一张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无心却总能三言两语间就把人得罪光了还不知道。她自己就站在太阳底下这么一小会就感觉自己跟老天爷烤的人肉串一样,别提一直在外头赶车的王大爷了……沈扶风觉得王大爷想要多加钱也不为过,只是确如安氏所说,凡事都是‘先明后不争’,信则立嘛。
沈扶风看着老王头衣服都被汗打湿了贴在身上,从包袱里寻了个还算干净的杯子来,倒了一杯水递给老王头。
老王头接了过去,嘿嘿一笑,黝黑的脸好似绽开的一朵黝黑菊花。
“好闺女,生的好,心也好!老天爷都看着呢,将来铁定是个好命的……指不定这马上就会有好造化啦!”老王头一仰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砸吧砸吧嘴,“啥都没白开水解渴!人渴了,凉白开可比冰镇西瓜都好吃!谢了好闺女!”
安氏手里扇着风,嘴也没闲住:“你说,老天爷平时尿泪那么多,怎么这会子忽然坚强起来了,王母娘娘咋不给他点气受,让他委屈委屈,哭两把,好歹让咱们凉快凉快不?”
沈扶风见安氏说的逗,也笑了:“娘,老天爷不管下雨吧,好像是龙王管!”
安氏点了点沈扶风的脑袋,亲昵道:“显摆你知道的多呢!得,龙王也成,那就祈求让龙王母娘娘给龙王点气受!赶紧让龙王哭!”
一旁的老王头小心翼翼的将钱放回了挂在腰上的灰褐色的粗布钱搭子里,扬了扬鞭子,留下两句不中听的话后就扬长而去。
这两句话让原本还脸带笑意的安氏顿时沉默下来。
沈扶风听得清楚,老王头那两句话是——
“乘胜家的,光嘴巴厉害没用,得肚子争气,脑瓜子灵光。自己脑仁跟糊涂酱子似得,还有脸笑我说不守信,小心自己被卖了还帮人数大钱呢!”
王大爷这人真的很不厚道。沈扶风在心里定义着。
子嗣是安氏心里的结,不碰尚且隐隐的疼,碰了……就更撕扯着疼吧!
沈扶风心底叹口气,不放心的看安氏两眼,见安氏一脸沮丧的蹲在地上,也赶紧蹲了下来紧靠着安氏,想说两句安慰宽人心的话,沈扶风又不知道究竟说哪句合适。这个时代不同于沈扶风穿越前的时代,这里是古代,是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大周,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而安氏嫁到沈家,已经有十来年的功夫了。
安氏十来年的辛苦持家,努力勤奋,因为没有生出个儿子,被婆婆沈氏指着鼻子骂废物,说她无所出,尽管安氏生了沈扶风。
沈扶风是个女娃,用沈氏的话说“丫头片子,不算个人!”
由此话,可见一斑。由了沈扶风是个闺女,沈扶风的奶沈氏成天指桑骂槐,打鸡撵狗,口里不重样的骂着沈扶风与安氏。
“早晚都是泼出去的水,赔钱货!”、
“吃谷子吃的欢,怎就不见你下个蛋来!”
“见天看见公狗就想撒开腿发骚,骚发了也没见你生出个狗崽子来……”
“跑羔也跑了,你那猪肚子咋就是大不起来……”
这些重男轻女甚至带着侮辱的话语,在沈扶风穿越而来的差不离三年的时间里,听得耳朵都快要生出茧子来了……
村里人都知道沈家这个情形,和安氏相熟的妇人在安氏面前都很注意不说谁怀孕了,谁三年生俩大胖小子,以免刺激到安氏。
老王头是不顾的,兀自张嘴就嘲笑。
沈扶风担心的望着一言不发的安氏心里一阵酸涩。要知道,安氏今年才二十八,因了长年不分日夜的操持家务,还得下地里侍弄庄稼,风里来雨里晒,皮肤折腾的黑黄黑黄的,眼角处也长着细小的皱纹,看着显老,像三十开外的。
不过,若细心打量的话,还是能从安氏现如今那粗糙的面孔上依稀看出当年秀丽妩媚的美好……说来,二十八岁的年纪放在现代,那可是女人一生中最黄金的年龄,正当熟的樱桃,惹人垂涎。
可安氏呢?
生在这个时代,长在这个环境,安氏被琐碎繁重的家务活、全年几乎无休的农活、如石头坠心里一样的子嗣问题像三座大山一样给牢牢的压在下面,被困住双手,锁住双脚……无力反抗!
不过二十多岁年纪,沈扶风却看到安氏的头发里藏了不少的白发……
沈扶风找不出有用的言语安慰安氏,只是将身子靠近安氏,又将自己的手放在安氏手里,不作声的陪着她蹲着。
安氏抬起头来,摸了摸沈扶风的脸颊:“我的乖闺女,跟着我这个没本事的穷娘遭罪了。瞧瞧,这小脸瘦的,平常吃的赖,脸色也苍白。今个大太阳底下脸上才算有点红色。我听你奶说,玫瑰喝了红脸蛋,我晚上给你偷摘点。反正你姐扶桑天天喝,凭啥就不能让咱娘俩沾上一口?”
沈扶风摇摇头,将身子更靠近安氏,小声的说道:“娘,我没事,还小着呢,长长就好了。你别去惹奶,会生大气,到时你与爹又得连着赔上几天罪,奶才消气。”日头实在是毒的很,皮肤被晒的烫的惊人,沈扶风想,要是这会子让她跳进凉水池子里,指不定可以能煮熟一池子水,且还准会发出“滋——”的声音。
老蹲着不是个事,还有路要赶。
沈扶风试图扶起安氏,口里道:“娘,起来吧,咱还得赶路。谁知道爹到底有啥急事!”见安氏正在直起身子,她又叮嘱道,“娘,起身时悠着点,小心起猛了,头晕的慌。”
安氏站起来,摸了摸沈扶风的头发,勉强苦涩的笑了笑:“头发也没那么顺溜,缺营养的劲。回头,娘一定想法子给我好闺女补一补。”
沈扶风就身子靠着安氏,乖巧的笑。
安氏望了眼前头,让沈扶风向左拐个弯去摘两张大荷叶来:“娘在这等你,你快去快回!左边拐个弯就到了,近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