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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里档次最高的酒楼,就是洪武皇帝下旨敕建的十六楼,这十六座酒楼,俱都是高基重檐,金碧辉煌,店中大多有当下著名的书法家或当世名士才子题写的匾额、诗作。十六楼中,来宾楼和重译楼是住在会同馆的外国使节们最喜欢的去处。
此刻就有三人慢条斯理地进了来宾楼。他们是常驻金陵的三位朝鲜使节,冠服完全仿效的大明,除了没有补子,其余完全相同,再加上长相也是一般,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要不是这酒楼的小二是认得他们的,都未必能把他们认成外国人。
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一到这儿,小二自然将他们迎进了惯去的雅间,这里有最好的歌女、舞姬,还有侍酒的娇娘,不过三个人都没有叫女人陪侍,只要了几样浅淡的小菜,一坛美酒,打发了小二出去,一边听着隔壁厢传来的丝乐歌声,一边聊天。
正使李唯清道:“前些时日,听说皇帝远征安南,安南人束手就戮,无有敌之者,怎么英国公刚刚回朝,便又起了叛乱。如今皇帝必然再度兴兵,你们以为,这一仗会如何?”
副使韩奕道:“安南不过是再尝一败罢了,以大明武力之强,伐此小国,安能不胜?”
副使李咏亮捻须道:“安南之败,自无异议。但是,安南蛮荒之地,蛮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皇帝能败之,却不能使之服。以我看来,安南人今日败、明日降、后日再反。周而复始,皇帝泥足深陷,大明军队将疲于奔命了。昔日大隋富强,未较今日为弱,三伐高丽,伐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隋炀帝不以侵占为目的。尚且落得那般结果,何况今上欲纳安南为内郡呢?”
李唯清和韩奕听了,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朝鲜在诸国之中对大明是最恭谨的,这是因为他们距大明最近,而大明的国力又太强大,不得不予恭驯,倒不是他们骨子里就愿意做奴才。一方面,他们仰慕中原文明。处处效仿,以学汉字穿汉服为荣,但是骨子里的自卑,再加上中原王朝对他们一向如奴婢般的役使,又使他们对大明深怀敌意。
比如朱棣循元朝时规矩,向朝鲜索要处子、阉人,以充作宫女和内侍。虽然旨意上只说要几个人。但是下面办事的人自然不敢只依字面上的意思去办。明使到了朝鲜,便勒令朝鲜国王禁全国婚嫁,兴师动众,分遣各道巡察司与大小守令品官、乡吏,—日两班轮番挑选,如有姿色,一概选择。最后送到都城再由明使选择,被选者的父母哭声载道,如同送葬。
又比如前两年朱棣下令朝鲜进贡年少的太监。旨意上没说要多少,朝鲜国王询问明使,明使开口就是“三四百吧!”朝鲜国王无奈道:“此物无种,岂可多的?”牢骚虽然发了,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完成任务。同时,这些去朝鲜宣旨的使臣有那品行高尚、十分自律的,却也不乏趁机作威作福。索要诸般好处的,甚至稍不如意,鞭笞朝鲜官员,真把他们当了奴隶一般,这些自然引得朝鲜许多人极度不满。
这个李咏亮是个老外交了。当年太祖时候,他就是驻大明使节。第一次上朝见驾的时候。李咏亮战战兢兢,见了那卧虎似的朱元璋,骇得唇白脸青,簌簌发抖。老朱大怒,嫌他跪姿不正,屁股歪了,叫人把他拖下去打了个屁股开花,在馆驿里趴着养了两个多月,差点儿一命呜呼。
因此这时见大明被那偏居一隅的安南小国缠得头疼,份外的幸灾乐祸。当然,如果这时眼前有一个明人在,他们是绝不敢露出这般言论和神态的,必定会义愤填膺,表现的比明人还要忠君爱国。
三人笑了一阵,李唯清蹙眉道:“不过,太祖在时,曾将安南列为不征之国,告诫当时的建文太孙不可‘倚富强、要战功’,要‘不治治夷狄’,而当今皇帝好大喜功,反其道而行之,四夷小国稍有拂逆,即行兵弋,实在令人忧虑。今日我等坐视安南笑话,来日我国若稍有失礼,天子兴师问罪,奈何?”
韩奕和李咏亮听了都面有戚戚,颇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沉吟半晌,韩奕才道:“我以为,此事亦当禀明大王。对皇帝陛下,我国当以至诚事之,毕恭毕敬,不可拂逆,俯首低眉,以求保全。然则,还该固城垒、蓄粮饷、练兵马,以防不测!”
李咏亮连声道:“是极,是极!”
李唯清抚须思忖片刻,重重一点头,说道:“嗯,二位大人所言有理,今日回去,我便修书一封,回报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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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朝鲜使节因为大明对安南如狮子搏兔一般的威势而忐忑商议的时候,隔壁房中正在歌舞不休。
隔壁这间大型雅间里,此刻有几位大人,正在欣赏歌舞,言谈欢笑。
这几位是内阁首辅解缙、他的儿女亲家内阁大学士胡广、都察院右都御使黄真、礼部员外郎张熙童,还有一位据说一下雨就得打伞,要不然雨就往脑袋里稍的薛禄薛都督。这几位都是夏浔邀请来的。
黄真是京官儿,在辽东待了许久,回转京城之后更进一步,接替因病致仕的吴有道,成为都察院右都御使,真真正正地成了大明中纪委的二把手。
而张熙童也算是投机成功了,想当初夏浔冒充山后国使节入驻鸿胪寺会同馆的时候,这位张大人还是鸿胪寺司宾署的一名署丞,正九品的官儿,如假包换的芝麻绿豆官儿,如今在辽东蹲了三年,一回京就是礼部员外郎,从五品,和地方上的一位知府大人也能平起平座了。
他们刚刚回京不久,辽东之事可以说是夏浔开局,由他们佐理完善的,如今他们回来,夏浔设这接风宴,一是庆贺他们升迁,二来也是对老部下的一种慰勉,至于解缙等人,那就是陪客了,都是合得来的朋友,一块儿喝喝酒,聚一聚。
当然,夏浔是要以此为掩护,是要商量个阻止汉王挂帅的办法出来,打仗多靠武人,这种勾心斗角的事儿还是言官们做着得心应手,此番他们从辽东回来正得其时,只是这个可就不便明言了。
夏浔虽是请客的,但他的身份高,不宜先到等候客人,所以这些客人们反而先到了,酒菜还未传上,酒楼先呈上八个冷盘、八个果饯,又送上好茶叫他们先饮着。
夏浔还未到,在场诸人中以解缙地位最高,旁边几个官儿一巴结,解缙那人来疯的性儿就上来了。自恃跟夏浔的交情非比一般,眼见夏浔未到,便大剌剌地做了主人,先叫人歌舞侍候,消遣解闷了。
先上来的是一个十三韶龄的小姑娘,生得是未开檀口三分笑,容若小荷初出水,那身段娇小玲珑,香扇坠儿一般粉嫩可爱。宜喜宜嗔、明眸皓齿的一张面孔,秀色可入餐。小姑娘穿着一袭合体的翠色衣衫,手拈着象牙板儿,先给各位大人唱了一段小曲儿,博了个满堂彩。
一向嗜酒的解缙张开大嘴,先把自己灌了个微醺,听那小姑娘唱完,笑道:“歌喉婉软,妙语清音,的确大妙。小娘子,芳名儿唤做什么?”
那小姑娘向他嫣然一笑,娇声道:“回大老爷的话,小女子叫做珍珠儿。”
“哦……哦……,珍珠儿么?”
解缙拿起一根象牙筷子,在酒盅上“当”地一瞧,漫声吟道:“一颗珍珠圆又圆,奇珍异宝你为先。日后若遇金刚钻,钻透不值一文钱。”
这句话可就调笑着透着轻贱了,本来嘛,像他这样的当朝首辅,哪会把这声色娱人的伎人放在眼里,旁边几人轰堂大笑,胡广笑道:“我们解大学士一诗千金呐,还不谢过了?”
小姑娘年纪幼小,来这儿的客人又大多斯文,这等轻狂的纵然有,却只是占她们身体的便宜,摸摸抱抱揩点油儿,不曾这般羞辱过她们,是以很是气苦。她轻轻咬着嘴唇,泪光在眼睛里打转,却不敢发作,听了胡广的话,只得委委曲曲地福了一礼,低声道:“谢过大老爷!”
珍珠儿含羞忍辱退下去,噙着泪珠儿回了歌舞班中,一位身材高挑、穿着一袭孔雀衣,打扮得花姿妩媚正要上场歌舞的姑娘,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笑问道:“哟,谁惹我们珍珠儿不开心了?”
珍珠儿的眼泪顿时像珍珠般一颗颗落下来,她泣答答地把事情对那位姑娘说了一遍,那位姑娘听了登时柳眉倒竖,愤然道:“想不到堂堂解大学士如此轻狂无礼,若得了机会,我定要好生羞辱他一番!”说罢又抱住那小姑娘,柔声道:“珍珠儿乖,别哭了,似我等这般身份,什么样难堪的场面都是难免,人家欺侮咱们,莫咱自家欺侮自己了!”
珍珠儿抹抹眼泪,乖巧地点了点头。
便在此时,夏浔和徐景昌并辔赶到,正拾阶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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