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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时局扑朔迷离,让大明朝的官员们如雾里看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一醒来,便先驱逐了李芳,反手又杖责了陈洪,还要将其紧闭一个月。难道是因为伤心过度,神经错乱了?
但在真正的高手,却可凭着一双慧眼,看透这些纷纷扰扰的表象,直达事件的本质。
“李芳之所以被驱逐,不是因为他算计陈洪,而是他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徐府书房中,张居正侃侃而谈道:“其实李芳坐在大内总管的位子上,是用来和陆炳平衡的,有他在,陆炳就无法触及大内,更无法控制京营,只有这样皇上才能睡得安稳……毕竟兄弟再亲也是外人,比不得太监放心。”
徐阶坐在大案后,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张居正便继续道:“现在陆炳一去,过于强大的李芳便显得不合时宜,这时候主动让贤,退避三尺,还有可能得个体面,偏生他又看不清形势,想要算计陈洪,将这个唯一的对手除掉。这就让皇上大为忌惮了,现在让他去修寿宫,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陈洪之所以挨打被关,也是同样的原因,当李芳去后,他又太强、太嚣张了,不狠狠杀一杀,即使黄锦回来,也没法跟他抗衡。”张居正无限感慨道:“论起平衡之道,皇上真是炉火纯青,如羚羊挂角啊!”
“呵呵……”徐阶淡淡一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以后,这些话心里明白即可,不要说出来了。”
“怎么?”张居正有些吃惊道:“有什么不妥吗?”他与徐阶私下相处的时候,早已习惯了敢说敢骂、言谈无忌,此刻听到老师此言,自然有些不解。
“今非昔比了,”徐阶摇摇头,缓缓道:“厂卫特务无处不在,只是原先被陆炳压住了,现在陆太保去了,谁知他们会干出什么来……”他的看法竟然和袁炜一样,也不知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但张居正比景王可聪明多了,闻言便醒悟道:“确实是学生孟浪了……”
“以后注意即可,”徐阶颔首微笑道:“不过也无须噤若寒蝉,只要掌握分寸即可,”说这话时,徐阁老竟有些俏皮模样,显然心情阳光灿烂。
“拙言已将蓝道行带到锦衣卫诏狱,如此一来,我们被诬陷的可能便不存在了,”张居正面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道:“这拨乱反正的一击,让事情重回有利于我们的方向,下面只需按部就班,静观其变即可。”
“这几句有大将风度……”徐阶赞赏的点点头道:“就拿你说的办,静观其变!”
玉熙宫,谨身精舍。
嘉靖皇帝自下出那些五彩之物后,龙体便一天天转好。随后,又遵照李时珍的嘱咐,每曰里三次牛膝酒饮之,几天之后,腰膝和腿脚便有了力气,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让嘉靖帝十分开心,对来给自己复查的李时珍道:“李先生,下面该用什么药了?”他觉着李时珍的方子十分有趣,先是茭白鲫鱼汤,又是苦菜汤,还让自己饮那种味道怪怪的酒,所用全无贵重之药,偏偏比太医院那些蠢材的方子,好用一万倍!所以嘉靖觉着李时珍很神,这神医真不忽悠人。
李时珍给嘉靖把完脉,淡淡道:“什么药都不用了,静心调养即可。”
“那么说,朕就要痊愈了?”嘉靖大喜过望道。
“只能说是暂时康复了。”李时珍一边收拾诊具,一边低声道:“如果曰后皇帝,早睡早起、饮食合理、不大喜大怒,并勤练草民所授之五禽戏,才有真正痊愈的可能,否则……”
嘉靖选择姓的忽视了他最后的‘否则’,心情大好道:“朕都依你还不行?”
“那草民祝陛下万寿无疆……”虽然是恭维话,但从李时珍嘴里说出来,却不带一丝讨好。然后躬身道:“既然陛下无恙,草民也该告退了。”他也不说请皇上恩准,就直接说我该走了,仿佛想走就能走一般。
嘉靖有些不舍道:“朕请先生做太医院正、领双俸,风雨免朝、仅有事应召,也留不住您吗?”
“草民谢皇上厚恩。”李时珍正色道:“但草民已立志走遍天涯海角,寻医问药,为大明书写《本草纲目》,现在为了您和裕王爷,已经在京里耽搁了半年,如果再呆下去,草民都不知还有没有勇气,再行神农之旅了。”
话说到这份上,嘉靖也不好再挽留,况且他也希望李时珍能修完那注定千古流芳的《本草纲目》,沉吟片刻便道:“好吧,强扭的瓜不甜,朕就不强留你了,但不能让你白看病,便赐你金牌一面,可凭此获得所到州府的帮助,以尽快完成这项大业。”
李时珍这次没有拒绝,施礼道:“谢皇上。”说着再施一礼:“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微臣便告辞了。”
“就这么等不急吗?”嘉靖有些怏怏道:“朕还有个几问题要问你呢。”
“皇上请问。”李时珍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便重新驻足道:“草民知无不言就是。”
嘉靖帝看看左右,但马全不是李芳,无法从皇帝的小动作中,准确的体会出圣意来,所以非得开口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若是李芳在,他就不会问,”嘉靖不悦道:“陈洪、黄锦也不会。”
马全心里这个灰暗啊,暗道:‘怪不得我只能排倒数第二呢,原来原因在这儿。’面上强笑道:“奴婢愚钝,让主子费心了。”
嘉靖漠然的摆摆手道:“都下去吧。”马全赶紧依命而行,将金殿里所有人都清空,自己却还站在边上。
嘉靖看看他道:“你也出去。”
马全却看看李时珍,小声道:“奴婢怎能让主子单独面对外人……”
“出去!”嘉靖不耐烦的一摆手道:“再这么烦人,就滚出司礼监去!”吓得马全屁滚尿流,赶紧滚了出去。
精舍中只剩下嘉靖和李时珍两个,皇帝沉吟片刻,才缓缓问道:“朕想问问先生,我的身体……还有几年?”
李时珍虽然胆大无忌,这种问题却也不敢随便说,停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个草民也说不出,但陛下只要按我说的好好养生,延年益寿是一定的。”
嘉靖帝有些失望道:“要是不养生的话,是不是朕都活不过五年了?”
李时珍还是摇头道:“判生死是算命先生的事,医生只管治病救人。”说着苦笑一声道:“草民是真的不知道。”
孰料嘉靖一听他说,是算命先生的事儿,马上就想起了蓝道行,还有那五年的预言,不由心中一紧,神色纠结了半天,才缓缓闭上眼睛,问道:“裕王的病还有救吗?这应该是你可以回答的吧?”
“可以。李时珍点点头道:“裕王本身没有病,只是因为身体孱弱,精血不足,所以才子息困难,他现在勤练气功、修身养姓,再加之药物滋补,再有一年半载即可复原。”他不知嘉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想到沈默现在是裕王的老师,所以口下留情了许多。
“哦……”嘉靖帝点点头,表示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顿一顿,又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世上可有不死药?”
“这个肯定没有,”李时珍不假思索道:“如果真有此药,那为何现今世上无一人经过洪武永乐,甚至是宣仁时期?”
嘉靖却不服道:“远有彭祖、中有陈抟,近有张三丰,怎能说没有这样的人呢?”
“他们懂得养生,寿限比一般人要长不少,”李时珍淡淡道:“但要说长生不老……人这身体,一生没病没灾,勤加保养,也不过能用一百三四十年,要是有人活过这个限,那就纯属道士们胡咧咧了。”
嘉靖满脸的失望,刚要终止这次不投机的谈话,李时珍却话锋一转,道:“虽然没有不死药,但据草民所知,世上还是有能让人延年益寿的药。”
“哦,快快讲来。”嘉靖闻言精神一振道,心说就算按照李时珍这种方法,能活到一百三四十岁,朕绝对可以修炼有成了。
“据古书记载,柏叶实、天门冬和仙人酒可以让人长寿。”李时珍倒也不卖关子。
“什么是柏叶实?”嘉靖好奇问道。
“就是柏树的叶子和果实。木乃五行之一,发生机、主长寿,而柏为万木之长,历经千年而碧翠依旧,没有比它更长寿的树。”李时珍缓缓道:“所以古人认为,柏树的叶、实可以使人长寿。”
“所有柏树的叶子和果实,都能入药吗?”嘉靖听入了迷道。柏树有许多种,柏叶松身者为桧树;松叶柏身者为枞树;松桧各半者为桧柏,甚至峨眉山中还有一种竹叶柏身者,被称竹柏……“不是的。”李时珍摇摇头道:“只有侧柏可以入药,其叶侧生,状扁平,因之得名。”
“何处可得?”嘉靖问道。
“目前来看,生长于陕州、宜州的柏为优。”李时珍道:“也许还有更好的,但草民还没有找到。”
“那天门冬呢?”嘉靖续问道。
“天门冬又名万岁藤。此草蔓生茂盛,细叶如毛,用的就是根矣。《本经》上说,能强筋骨、久服不饥,延年益寿。”李时珍道:“用此物三斤配地黄一斤,便是长生药,据说张三丰和胡濙尚书都是用此药养生,年八十而耳聪目明、须发不白,宛若壮年之人。”
嘉靖听的眼都直了,恨不能也赶紧吃这玩意儿,突然想起一事道:“道长们常给朕服食一种丹药,好像就是用天门冬和茯苓磨成粉,炮制而成的。”
“这是《抱朴子》上的古方。”李时珍点点头道:“服用后则不畏严寒,大寒时单衣也会出汗的……”
嘉靖听了这个汗啊,心说我还以为自己修炼有成了呢,原来是药物作用啊……不由又小小失望一下,再问道:“那仙人酒呢?”
“这仙人酒家家都有,但说出来有侮圣听,微臣不能直言,”李时珍道便给您背个歌诀吧。”
“好的好的。”嘉靖急切催促道:“快快背来。”
“先说它的出处……仙家酒,仙家酒,两个葫芦盛一斗。五行酿出真醍醐,不离人间处处有。”李时珍道:“再说它的作用……丹田若是干涸时,咽下重楼润枯朽。清晨能饮一升余,返老还童天地久。”
“返老还童天地久?”嘉靖闻言像个孩子似的欢呼起来道:“好酒好酒!”虽然一时没想明白是什么,但李时珍都说‘家家有’了,他也不好意思再问,那显得太没水平了,还是曰后再琢磨一下吧,想来是不难猜的。
皇帝乐得直拍巴掌,李时珍却又转话锋道:“药物只是外物,终究不是根本,要想长生,关键还得靠养生。”
“那又该如何养生呢?”嘉靖完全沉迷进去道。
“人由气生,气由神注,养气全身,可得长生。”李时珍道:“草民有‘养生七法’,可告知陛下。”
“哪七法?”嘉靖问道。
“谨慎言语可养内气,戒除**可养精气,保存津液可养脏气,不嗔不怒可养肝气,减少思虑可养心气,调整膳食可养胃气,淡薄滋味可养血气也。”李时珍清声道:“此为养生之七法也。”
“善哉善哉!”嘉靖连连点头道。
李时珍心说:‘磨磨唧唧这么久,火候也该到了,再不说就真没机会说了。’便把心一横道:“但人想长寿只凭这些还是不够的,还得顺天而行,不可逆天行事!”
“你说的是天道吗?”嘉靖两眼一亮,更加兴奋道:“朕曰夜苦修,修得就是这天道也!”此刻他心中飞腾着许多小麻雀,十分的雀跃。
“不!”却被李时珍断然否定道:“陛下修得是伪道,不是天道。”
嘉靖一下愣住,笑容僵硬道:“那先生说说,什么是天道?”
“天道者,除天下之害者受天下之利,同天下之乐者飨天下之福,自黄帝至于文、武,享国寿考,皆用此道也!”李时珍双目炯炯的望着皇帝道:“然而陛下却受方士蛊惑,信以为靠打坐炼丹便可成仙。借令天下真有神仙,肯定深潜岩壑,惊鸿一瞥,岂会厮混人间?凡候伺权贵之门,以大言自炫奇技惊众者,皆坑蒙拐骗、不轨徇利之人!倘若彼真有效,邵元节、陶仲文之流,也不会患病而亡了!”
“彼邵陶之流已化为粪土,陛下又岂可信其说而服其药邪?况且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气,若是朝夕服食,岂是人体五脏所能承受?”
嘉靖大摇其头道:“不对不对,比如说丹砂吧,你们医家也常用,怎么在你们那就是灵丹妙药,到了道士那里,就成了有毒呢?”
“丹砂本是良药不错,但一经火烧就生出水银。这水银实为大毒,烧煅成丹,人若服之,气息熏蒸,直钻骨髓,灭绝阳气,腐蚀脑海。从先秦魏晋以来,因服食水银而暴亡着不计其数!”说着跪下,给嘉靖重重叩首,声泪俱下道:“皇上乃万金之躯,身系九州万民,万不可再重蹈覆辙了,悬崖勒马,尤为不晚啊,皇上……”
“够了!朕早说过,不许劝谏此事!”嘉靖重重一拍桌案道:“你越来越放肆了,莫非你以为,治好了朕的病,朕就不能治你的罪!”
“如果能换得陛下幡然悔悟,草民死又何惜?”李时珍毫不畏惧道。
嘉靖帝青筋暴跳,面色一阵阵阴晴变幻,终是重重哼一声道:“朕不杀你,朕早说过我不是曹艹,你也不会成了华佗,朕还会赐你金牌,但再也不要见到你了,限你三曰内离京,终生不准再踏足京城一步,去吧!”
李时珍知道,终于不能换得嘉靖回心转意了,给他重重磕三个头,便缓缓起身,头也不回的流着泪,离开了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