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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小深生平的首堂课就是这样,老头子讲了很多关于内息的东西,旁征博引,高谈阔论,试图向底下坐着的十多岁的孩子们说清楚,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内息是多么的重要。
但这种重要性,在大家吃午饭的时候,已经没人记得了,大部分人唯一记得的,就是那被命名为惊雷指的表演,以及后来那位不幸的参与者的尿裤子事件。
尿裤子事件中的主人公叫李四野,没过多久,云灵荒院里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这个名字,而且,大家甚至对于这个名字的来龙去脉都了解的很清楚:据传,李四野的爹在京城里是名文官,但他在年轻时,却梦想着自己能成为一个征战沙场斩首无数的将军,无奈的是,人的理想和现实之间,似乎总是有那么一道沟,有的沟大有的沟小,李爹爹的沟不但宽,而且还很深,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是迈不过去了,于是就将那个将军梦扣在了自己的后代身上。
李爹爹的生育能力很给他面子,造了四个孩子,都是站着入厕的,可同样无奈的是,前三个儿子对他爹的梦想似乎都没什么兴趣,老大步其父后尘,站在了文官的行列,二子喜欢投机倒把,专门从南方往北方贩大米,老三相对要高雅许多,喜欢吟诗作对游山玩水,偶尔逛逛红楼。
可事就坏在偶尔逛红楼上了,老三迷上了某条街某某楼里的一个姓某的姑娘,硬是打算把她娶进门,这事儿李爹爹自然不同意,老三一时想不通,就跟着某姑娘跑了,听说至今也没有音信。
随后,李四野诞生了,李爹爹坚信事不过三,更从上三次的失败教育中吸取教训,由强行灌输变为诱导熏陶,李四野也很争气,从小就长得比同龄人彪悍,动不动就能把大人挠出血,听说五岁的时候,还孤身一人提着木棍子打死了一只清晨总喜欢打鸣的公鸡。
种种迹象表明,李四野正朝着大将军的类型向前发展,于是,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李爹爹把他送到了这里学武,从而大家才有幸看到了空中尿裤子的一幕。
关于李四野从小如何彪悍的传说还有很多,例如从门前高大的石狮子上摔下来后安然无恙,把街上的一条大狼狗打得看见他就跑等等,但这些传说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多的正面影响,反而更加烘托了尿裤子的喜剧效果,彪悍的李四野,在广大孩子们心中的形象,就在第一堂课,被无情地定格在那一瞬间。
从此,云小深每天都要到那个烟味浓烈的大堂里,坐在灰布调子上,听那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将内息,老头的课占据了整个上午,下午,云小深还要去上另一门课,上课的地方换到了一块大广场上,整个广场都是由汉白玉砌出来的,白茫茫一片,太阳高照的时候,甚至有些晃眼。而云小深上课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里天上总会挂着那个太阳,不但晃眼而且很热,热得云小深情愿回到烟味大堂里听干瘦老头儿说天书。
以云小深这样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都有些受不了,更别说那帮白嫩白嫩的兄弟了,所以,三头两天就会有人以各种借口不来上课,例如肚子疼、头晕、风寒等等,可以说,有些人在这门课上的出现次数,甚至不如天上的太阳。
除了上课的环境问题,更直接的原因是教这门课的师傅。这门课是剑术课,而那个教剑术的师傅,在云小深眼里,就像是一把剑。剑不会说话,他好像也不太会说话,总是披散着黑白相间的长发,偶尔从发间she出来的眼神,照在谁身上,谁都会后背微凉,恰好地消除了一部分弥散在空气中的热度。
剑术师傅姓范。
范师傅在头半个月里,只向大家传授了一招,这是没有办法再简单的一招,而且,只要握剑的那只手是基本健全的,就能标准地发出这一招:刺。
大家人手一把木剑,每天就杵在汉白玉广场上,像个蚊子一样,到处刺,向上刺,向下刺,向左刺,向右刺,刺到后来,连一向对这门课兴趣浓厚并且从不缺席的马上风都受不了了。
马上风对这门课的喜爱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是,他在来到云灵荒院之前,已经学过了一段时间的剑术,所以,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当他拿到木剑,当场给兄弟们耍了一段。云小深承认,耍起剑术的马上风,很飘逸,很轻灵,像一头翩翩起舞的猪,除了步伐出彩,剑招也似模似样,听马上风后来讲,这些招数都是江湖上地位显赫的名门正派的独门招数。
云小深问,既然是独门招数,你是怎么学会的。
马上风说,这些都是泄露出来的残招。
云小深问,那你是怎么得到这些泄露出来的残招的。
马上风说,有人将这些招数收集在一起,印成了书,我就是从书上学的。
云小深问,书是怎么得到的。
马上风说,大街上买的,很便宜。
云小深震惊于这个回答,还记得镇上的那些说书先生讲,名门正派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招,这些绝招只传给本门的徒弟,当时他还憧憬有一天也能成为一名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一身武学,惩奸除恶,侠名远扬。现在看来,他的崇高理想只值一本书的价钱,还很便宜。
不管这些剑招是不是真的如马上风说的那样,是泄露出来的独门招数,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上剑术课之前,马上风的剑术应该比其他人都好。正是这种优越感让马上风在上课时,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站在大家中间,他受用于这种姿态,所以,他从来不缺席这门课,不管外面的天气是多么的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但是,在刺了半个月后,马上风表现的越来越不耐烦,他甚至怀疑这个扮相很有丐帮弟子神韵的中年老男人根本不懂剑术,只是给云灵荒院的负责人送了银票,才能来这里当老师的。
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在那堂课上,马上风漫不经心软绵绵地像昨晚拉了一夜的肚子一样刺着手中的木剑,然后,在场的人都听到“呼”的一声,再然后,大家就看到范师傅用一把木剑的尖部抵着马上风的胸口,马上风的嘴张得很大,大得足以塞进去半只烧鸡。
用剑尖抵着马上风的胸口这件事,本来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它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上一刻范师傅还在一丈开外,下一刻就到跟前了,没有前兆没有过程,只有一个“呼”声,后来,云小深才知道,就连范师傅手里的那把木剑,也是在从一丈开外到马上风眼前这段过程中,从一个学生的手里夺来的,那个学生在下课后逢人便讲述当时的情况,作为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他的话毋庸置疑。
而在整个事件中,最令大家难忘的是,在范师傅抵着马上风胸口时,说的一句话:再简单的一招,练好了都能致命。
从此,大家对这句话深信不疑。而且从此,云灵荒院里除了李四野空中尿裤子事件,又多了一个能在饭桌上能被当成谈资的东西:马上风以身试招事件。
当然,这并非是云小深在云灵荒院里一天的全部日程,剑术课结束后,大家会聚到饭堂里吃晚饭,也正是这个时候及这个地点,李四野和马上风的事件才能体现出存在的价值。一个事件,在被人很多次提起后,会逐渐变得乏味,于是,这些孩子会绞尽脑汁地去挖掘潜在其中的更深层次的娱乐元素,这里面最常用的手法是由讲述者扮演主人公,重现当时的情景。
重现是一种创作,既然是创作,就会有一些夸张的东西被赋予其中,从而达到使倾听者感到新鲜的喜剧效果。
云小深对于没有完全感受到这些喜剧效果而沮丧,原因很简单:吃饭的时候,一个厢房里的孩子往往会凑在一张桌子上,马上风自然位列其中,所以,即使是聊,云小深等四人也只能聊聊李四野那件事,并且,桌子上虽然坐着四个人,但真正参与其中的,也就云小深和马上风两个。
黄大牛不爱说话,只知道埋头吃饭,而且饭量惊人,杨厉比黄大牛更不爱说话,而且饭量,更惊人。
令云小深稍感欣慰的是,李四野事件相比于马上风事件,更具有逗人乐的效果,而马上风,也是一位富于表演天分的讲述者。
吃饱了肚子,云小深以及所有的其他孩子,并不能如愿得去外面疯,他们还得上课。
上课地点依然是一个大堂,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小木桌,每个小木桌旁边都有一个小木凳。
大家就是坐在小木凳上,听师傅讲课。师傅讲得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比如什么什么战役,什么什么起义,什么什么哗变,什么什么夺权。讲课的师傅说,这是历史,懂得了历史,才会让人真正变得聪慧。
大家似乎并不知道历史和聪慧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听师傅讲这些历史,在他们看来,或许称之为故事才更合适。
累了一天,吃了晚饭,听听故事,在云小深看来,这是一天中仅次于吃饭的美好经历。而且不止云小深,其他人也应该是这么想的,这一点,从课堂上时不时传来的饱嗝声便能知晓一二。
由于已经接近晚上,在每张小木桌上,都放着一根很粗的蜡烛,近百支蜡烛在黑乎乎的大堂里一起亮着,让人想起了天上的繁星,但对于听故事兴趣不大的孩子,这些蜡烛恰当地充当了他们的消遣工具:他们在保护自己的蜡烛不被吹灭同时,又要鼓起腮帮子想尽办法吹灭敌人的蜡烛,蜡烛攻防战的结局,往往是整个战场上的所有蜡烛都被弄灭,甚至于一些临近战场的无辜者,也不能幸免。
讲课的师傅偶尔会呵斥那帮孩子,但更多的时候,他似乎都沉浸在自己讲述的那些故事里,云小深在烛光的帮助下,隐约能看到那张陶醉的脸,他能确定,那张脸的陶醉程度要远远胜过台下听故事的人。
师傅的故事很精彩,但也仅限于一段时间内,当这个时间越来越长时,再精彩的故事,都会变成催人入睡的魔音。
而当故事逐渐变成魔音的时候,师傅就会宣布下课。下课后的大家,早没了玩些什么的意愿,他们唯一想到的,就是那张软软的木床。
云小深始终怀疑,晚上的课,其实并不是要让他们学什么历史,更与聪慧扯不上关系,它的最终目的,就是将那些想到外面疯跑的人关在课堂上,直到他们困倦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