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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六,杭州,清晨。
次相徐良的官邸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天还没亮,府中管事就召集了所有下人开始布置。迎宾的、管轿马的、安排宴席的、厨房帮工的、前方写礼的、听候吩咐的,桩桩件件都务求详细。正发号司令时,大官人徐翰又特意来嘱咐了一回,今天是大日子,凡是出席的都是朝廷勋贵,千万千万不能大意。
你道今天是什么了不得的节日?对于旁人来说,今天不算甚,但于徐良却是个非常重要且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今天,是他五十岁的寿诞。便是放在寻常人家,逢十寿庆,亲朋好友都要齐聚一堂祝寿,何况是当朝宰相?
安排完毕,下人各司其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相公五十大寿,说不得朝中在职官员,退休的在杭勋贵,以及杭州士绅名流都要给面子来吃杯酒,像徐府这种人家,是出不得差错的。据管事说,今天席开四十桌,还备了十六桌,只怕到时桌席不够。徐府上下,一片忙碌,而徐良也早早换上了崭新的衣冠,亲自过问各项事宜。
“相公,快出去,四老爷带夫人、官人、姑娘们到了。”管事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徐六听了这话,嘱咐儿子几句,赶紧和夫人出去迎接。刚出厅堂,徐四一家已经到了中庭,徐六加快脚步,拱起双手作揖道:“四哥,四嫂,快里边请!”
徐胜因为女儿在宫中的境遇,近来心绪一直不佳,但堂弟五十大寿,他还是携全家出席,上前一把执住徐六的手,恳切道:“五十知天命,愿贤弟福泽绵绵,强健安康。”
徐六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堂兄带着家人第一个到,让他很感动,握着徐四的手紧了又紧:“哥哥有心了。”
徐王氏一直身体不太好,如今苍老许多,女儿在宫中的事又让她忧心不已,但还是展开笑颜道:“六弟,嫂子没读过甚么书,只愿你长命百命,添福添寿。”
“多谢四嫂,你看你身体都不大好,还亲自来,叫弟这心中委实不安呐。”徐六道。他妻子也上前来拉了堂嫂的手再三致谢。
徐四回过头,对众儿女道:“还不快给你们六叔拜寿。”
徐六连连摆手:“都是自家人,这就免了罢!”
“六弟这话怎么说的?就因为是自家人,这才不能免!”徐四笑道。他的长子在外作官,次子徐亮上得前来,对堂叔一揖:“六叔,请登堂上座,容侄辈孙辈们磕头拜寿。”
徐六笑容满面,还推托道:“真要如此么?”
“要的要的!”徐王氏笑道。当下,一家人遂登了堂,徐六坐于那大红寿烛之前,徐亮带了头,侄男侄女们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头,再后,便是侄孙辈们,中间还有刚学会走路的,也给按在垫子上磕头。徐六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叫人拿果品给娃娃们吃。
完事后,女眷和孩子们都下去,徐六本想请四哥和侄子也进去奉茶,徐四却说一家人不必见外,便和次子徐亮留下来帮忙张罗。随后,中书政事堂里徐良的下属们也陆续到了,免不了要堂上拜寿,奉上寿礼,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这可忙坏了在大门口迎宾和安置轿马的仆人们,他们因为身份的缘故,许多贵客并不认识,所以需要大官人徐翰在门口亲自主持。
“大官人,这来的是……”一名仆人向徐翰说道。这徐大官人转头望去,但见两人,都骑着马,风风火火过来。那年长的,约有五十岁上下,年轻的,也有三十好几,只是看着有些眼熟,却并不认得。
但来者是客,他迎上前去,等对方都下马后:“贵客光临,恕晚辈见识浅薄,招呼不周,快快里面请。”
那两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年轻的看着徐翰,大模大样道:“长青,你不认识我?”
听他叫出了自己的表字,徐翰又打量几眼,确实认不出来,又怕得罪了客人,因此再作了一个揖,只顾陪笑。那人也不为难他,笑道:“我奉父命,前来恭祝叔父五十大寿!”
他唤寿星为“叔父”,徐翰扣在耳里一想,即称叔父,那便是我这一辈的本家兄弟。四叔家的兄弟都到了,九叔家的兄弟还小,那便是……我亲伯父的儿子!而伯父家的大堂兄徐勇肯定是走不开的,如此一来!
“哎呀!二哥!这,这恕小弟眼拙!给兄长赔不是了!”徐翰一揖到底,大声说道。
这人便是徐五的第二个儿子,名叫徐焕的,论起来,他跟徐翰是真正的堂兄弟。只因徐五一直在陕西任职,平素里来往得少,上次徐老太君去世,徐良回来奔丧,也只带了长子徐勇,因此不怪徐翰不认得。
徐焕搀起了他,笑道:“你得罪我不打紧,但若得罪他,你就吃罪不起了!”
徐翰看向旁边那人,从年纪看,应该是自己的长辈,他怕唐突,不停地给堂兄作揖道:“万望哥哥帮衬着,不要叫小弟再失礼。”
“哈哈,罢了,快过来行礼,这是徐家你我这一辈的长兄。大伯的长子,徐严哥哥!”徐焕介绍道。
徐翰吃了一惊!他只听父母说过,有位大伯父叫徐原,是伯祖的长子,生前是陕西泾原路的经略安抚使,官拜太尉的,早些年已经去世了。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徐严,次子叫徐成,便是现任的泾原大帅!
因此上前恭恭敬敬地拜道:“弟徐翰请兄长安,本是自家兄弟,一向有失亲近,请兄长饶恕则个!”
“贤弟不必多礼,此番我一是代表母亲大人和兄弟徐成,二是代表九叔九婶及家人,前来给六叔拜寿。贤弟快前头引路,我们还等着给六叔磕头呢!”徐严笑道。他当初因为不受堂叔徐卫待见,被免了职,让弟弟徐成接了泾原帅位。太原王为怕他兄弟二人都在泾原,容易生事,因此另外给他派了差使,调离泾原路。近年来,他一直挂着闲职,所以这回徐卫专门派他作代表来江南给徐良祝寿。
徐翰不敢怠慢,亲自引了两位兄长入内,老远便道:“爹,大伯家的大哥哥,伯父家的二哥哥从陕西来拜寿了!”
堂上徐良正和徐胜说着话,一听这句,都感意外!再看时,两位侄儿已经进来!徐严徐焕他倒是都认识,只是多年不见,容貌有些变化。尤其是徐严,年纪竟比徐六还大些。但毕竟辈分在那里,也得端端正正跪在徐六面前,磕头拜寿。
徐良受了礼,亲自扶起他们,问了大堂嫂安,又问了亲兄长安,因为徐严代表着徐九,所以免不得还要问老九情况。两位侄儿的出现,着实让他感动,到底是一家人,陕西江南相隔何止千里,但五哥九弟有这份心,实在令人动容。
时间渐渐过去,徐府越加热闹,朝中与徐良亲近的大臣大多已经到了。首相折彦质和参知政事范同,虽然跟徐良不对路,但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因此徐良也下帖子请了他们。只是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相公,麟王与范参政遣人送来了贺礼,并再三抱歉,因为公务繁忙,今天不能亲自前来,请相公体谅。”管事进来禀报了一声。
徐良心知没空那是借口,只是不愿出席罢了。不来也就算了,他并不介意,他介意的,便是皇帝如何表示。一般来说,位列宰执的大臣过寿,皇帝都要派遣内侍赐些内府奇珍,说不得还要御笔亲书题几个字。以徐良在朝中的地位,宾客们都十分好奇,今天官家会赐些什么。
时间渐到中午,还不见有内侍到来,徐六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生日,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没有表示,可能是要等到开席前吧。
大门口,徐翰还在迎宾,但此时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宾客到来,而且并非朝中官员,都是杭州城里的士绅名流。府中管事凑在他跟前,顾左右无人,小声道:“大官人,快到中午了,四十桌席,只坐了三十二桌,备的十六桌,还上么?”
徐翰也感觉不妥,略一思索,吩咐道:“不上,但别撤桌椅,去吧。”
管事刚要走,他又唤回来:“回来,这事别叫父亲大人知道。”
“晓得!”管事应了一声,匆匆进去了。徐翰皱起了眉头,眼看着快到时辰,宾客来的不如预期就罢了,怎么官家还不派遣内侍前来?宰执大臣过寿是有规矩的,天子内侍不到就不能开席!
又等一阵,已经不见有宾客来。倒是一个叫花子见这边热闹,肯定是办喜事,在门前绕来绕去,八成是想讨点残羹剩饭吃。徐翰觉得晦气,从身边取了几个钱吩咐下人打发那花子去了。
再等片刻,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徐翰站不住,嘱咐下人之后,便进了大门。到堂上时,只见父亲大人已经坐了主位,正与李参政和四伯徐胜有说有笑。脚下一迟,心里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然而此时,徐良已经看到了他,一招手,示意他过去。徐翰匆匆上前,俯下身去,徐六面色不改,在儿子耳边轻语道:“不等了,吩咐开席,再等下去,只能是自己不自在。”
徐翰明白父亲的意思,低低道:“是。”随后,传下令去。
到了这个时刻,徐良心知肚明,该来的宾客有些没来,皇帝的赏赐怕是也等不到了,与其干耗着自己丢脸,不如趁早开了席,吃喝一阵都散了去。心里这么想着,他站起身来,环视四方一周,朗声道:“诸位,静一静!”
以他为中心,宾客们嘈杂的声浪逐渐下去,最后一片肃静。徐良脸上仍旧保持着笑意,先作个四方揖,大声道:“诸位前辈、同僚、亲戚、友朋,今日是徐某五十生辰,母难之期。按说,徐某三年孝期方过,不该如此铺张。但我自入仕,多少年来,承受诸位提携、照拂、周全,心中甚是感激。因此,也想借这机会,对诸位表示谢意。来,这头一杯,我敬诸位,多谢大家盛情光临!”说罢,举起了杯。
堂内堂外,院内院外,所有宾客齐齐起身,端了酒杯,七嘴八舌都说着祝寿的话,气氛倒也十分热烈。
一杯酒下肚,徐良请众宾客坐下,又道:“在座的,很多都曾经与徐某共事,深知我的为人。我今天五十,知天命。国家不幸,多事之秋,然良有幸,逢此变世,得以施展抱负!这二三十年来,若说功劳,我不敢托大。但有一句话,我却是敢说!良,不管是居庙堂之高,又或是居江湖之远!这颗心!”说到此处,徐良情绪有些激动,拍着自己的胸口,嘭嘭作响!
“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家国天下!不在思量着收复河山!不在思量着中兴大宋!我如今位列宰执,富贵已极,个人,已无所求!唯愿王师北上,复祖宗旧业!而后天下太平,四海安宁,诚如此,死而无憾!”
徐良神情肃穆,一口气说完这一段,有些喘息,他叹了几叹,才继续道:“当然,为了这个目的,我苦心经营,呕心沥血,有时也不免操之过急,也就难免有不周不到,甚至有得罪之处!所以,这第二杯酒,我要敬诸位,请诸位不必褒扬徐某功德,但请原谅徐某过失!”语毕,自顾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次,宾客们有些诧异,不知徐相为何在大喜的日子说出这话来。但众人还是相顾着站起身来,颂扬徐良几句,喝下酒。
徐良浅笑一声,端起第三杯,坐在他旁边的李若朴知他性格,唯恐他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言语来,急忙唤道:“徐相!大喜的日子!宾主尽欢才好!”
徐良看他一眼,又低头沉默片刻,而后举杯道:“第三杯,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圣上万岁!”
这话喜庆!众宾客再次起来,高声重复着他四句话,满堂尽饮!
“罢!诸位都请自便,倘若招呼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徐良笑着说完这话,坐了下去。宾客们也纷纷落座,但各人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徐相大喜的日子没来由说这么些话,已是让人意外!再者,到这个时刻,席已开了,还不见有宫中内侍到来,难道官家竟打破惯例?这意味着什么?在场许多都是朝中官员,大家心知肚明!于是乎,有叹息的,有不忿的,当然也免不了有幸灾乐祸的,只是大家都不明说罢了。总之一场宴席,足可看全世间百态!
就在徐府举行寿宴之际,中书三省都堂的官员们正在午休,此刻不必办公。麟王折彦质坐在自己的签房里,正捧着一杯茶,怔怔出神。近来,他和徐良之间争斗十分激烈,纠缠于李若朴代表天子巡边一中。
李若朴以年老体弱为由,请求皇帝和朝廷改派他人,而折彦质坚持由他出朝。为这事,徐良私下里还来跟他打过招呼,但他不予理会。昨日,圣上已经亲自表态,要李若朴出朝巡边。
今天,徐六过五十大寿。邀请了他,他当然不打算出席,只派人送去了贺礼。而且这份贺礼十分寒酸,他叫人在街市上买了一幅寻常百姓家常挂的寿星画像送去。据说范同更绝,叫人送了寿面两挂……
此时,他隐隐觉得这样不太好,虽说政见不合,但人家五十大寿,都能放下身段,不顾恩怨下帖子请你,你也应该有些风范,不该如此刻薄。
正思量间,范同在外敲了敲门,折彦质请他进来以后,范参政笑道:“大王可知到此刻,圣上都没有派内侍前往徐府?”
“哦?竟有这事?”麟王也有些吃惊。按说不该啊,徐良是尚书右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朝廷的次相,而且事三朝,有大功,又拥立了官家登基,不管于公于私,官家在他五十大寿之际,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还能有假?看样子,徐良这大寿,也过得不自在!”范同颇有些兴高采烈的味道在。
折彦质不知想什么,没有应他的话,范同还在自顾言道:“先前,徐婕妤在宫中冒犯了官家和皇后,受到处分,徐良又不肯上表自白,还装作无事一般!官家要派李若朴出朝巡边,他又极力阻止,你想想,这不等于要逼官家亲自去么?官家能不生气?这一回啊,我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
折彦质沉默不言,把手中茶杯放在案上,靠着椅背,搭着扶手,好似浑身不得劲。又咂巴着嘴,啧啧连声,好似十分焦躁。范同见了,疑惑道:“大王怎么了?”
“没事,想是上了年纪,近来劳累。范参政且去,我打个盹。”折彦质道。
范同打量他两眼,也不多说,径直去了。折彦质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官家今天的行事,确实不妥,徐六大寿,官家不顾惯例,有意冷落。这于大臣而言,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徐六受此打击,不知作何反应?官家的态度,已经释放出不同寻常的讯息,想必徐六是体会得到的!
一念到此,麟王猛然睁开眼睛,而后从椅子上一弹起身,急急朝外走去。那三省都堂的官员们见首相匆匆忙忙的模样,都心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方才出中书大门,迎面碰上沈择,尖声道:“可巧了,官家正遣小人来宣召大王。”
勤政堂里,赵谨仿佛也有些坐立不安,背负着双手在堂中走来走去,时而低下头作沉思状,时而又抬起头直摇。今日是徐良五十寿诞,按例他应该派内侍赏赐。但因为近来一连串事件,再加上徐良与折彦质一道,搞出了往东京迁移户口、休整皇城、巡视边防这些事,让他很不快。
皇帝召折彦质入朝为相,就是为了掣肘徐良。他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折彦质和徐良联合起来,那就大事不妙了。自打折彦质入朝以后,事情倒也按着他预想的发展,两位宰相明争暗斗。
但渐渐的,皇帝也发现,这两位宰相也不时有共同之处。尤其是近来,先是在太原王接收了金国城池和降军一事上,两人态度一致,让自己有想法也说不出口;再就是这回,两人居然共同促成东京和巡边之事。这就让皇帝坐不住了,我是让你俩互相牵制,互相争斗,你俩要是联了手,让朕怎么整?于是乎,赵谨便拿徐六做寿这件事情发挥,不遣内侍,不作赏赐,借以警告徐良。但现在一想,好像又觉得不太妥当,且不说徐良的资历和功劳,单说他到底是拥立自己登位的功臣,也不应该在他大喜之日如此作派。
“官家,麟王到了。”沈择入内禀报道。
“宣。”赵谨到御座前道。
折彦质进得堂来,行了礼,口中道:“不知陛下宣召微臣何事?”
赵谨欲言又止,后道:“今日,是徐卿五十华诞,请了折卿么?”
“回陛下……徐相,给臣下了请帖。”折彦质如实回答道。
“那折卿怎么……”赵谨又问。
折彦质不好明说,只道:“因中书有些公务积压,又十分要紧,因此,因此不便。”
“哦……”赵谨随口一句,便没了下文。
折彦质等了片刻,不见皇帝发话,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劝劝天子,不能如此无视朝廷宰相,因为这实在称得上是一种侮辱。但这个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打消了去,我何苦替徐良说话?
正出神时,听皇帝道:“按惯例,朕是不是应该派内侍去贺他大寿,并赏赐褒奖?”
心知皇帝是明知故问,便麟王还是道:“确有此例,天子遣近侍贺大臣之寿,以彰显天子仁德及关爱臣下之意,徐良又是朝廷次相,按理……”
“按理,朕应该如此?”赵谨问道。
折彦质因为低着头,看不到皇帝脸色的变化,迟疑了一下,回道:“臣认为,当是如此。”这句话出去,好半天没见皇帝下文,他正疑惑时,皇帝已道:“朕召卿来,是想与卿再说说西边的事。朕近日思量,总觉得我朝既明确表示不介入金辽战事,但又接收土地和降兵,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等折彦质和赵谨说完话,徐府里的宴席也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徐良也没有再陪同,让长子徐翰代劳了。他则和几个私交甚好的同僚,以及徐四进了书斋品茶。今天这场寿宴,谈不上不欢而散,倒也绝对不是宾主尽欢。
受此影响,众人兴致都不太高,坐在徐良布置讲究的书斋,也没人说话。李若朴见如此氛围,先开口道:“徐相是经过过大风浪,大波折的,不必介怀这些事。”
徐六喝了不少,但还算清醒,闻言笑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我虽一路走来,分外顺遂,但也想到过这一天。只是……”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壮志未酬,不免遗憾。
李若朴对这话感同身受,苦笑道:“在场没有外人,下官说句实在话。其实我们都知道,当今天子仁慈,不愿大动干戈,朝中一些人又极力迎合官家这种态度,叫人无奈啊。”
徐良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渐渐觉得无趣,便都先后告辞而去。最后,只剩下徐六、徐四,以及李若朴。徐胜本想安慰堂弟几句,但他生性内敛厚重,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闷着。书斋里落针可闻,渐渐僵了。
后来,还是李若朴打破了僵尸,他向徐良看了好几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拿不定主意,一度要起身,好似要告辞,却又起不来。纠结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徐相,有件事,下官本不当今日说。但是,今日不说,明日总还是要说的,不如今日说了干净。”
徐良似乎想出神了,并没有反应。
李若朴不以为意,继续道:“徐相是知道的,我已到了致仕年纪,早前就向相公说过,打算归隐泉林,过几天清静日子。相公盛情挽留,下官与相公有志一同,也就再撑些时日。前些时候,朝中大臣弹劾,我又动了这心思,但一则相公慰留,二则官家下诏,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占着位置。现在,官家命我去巡边,朝中那些人又极力劝进,相信徐相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真想让我去巡边,而是逼我退休。”
徐良听到这里,仍旧没有丝毫表示。李若朴有些犹豫,但还是将心一横,说破道:“下官年过古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是去巡边,也是有心无力了。这一生在宦海中浮沉,身心俱疲,实不愿再周旋下去。不瞒相公说,我明日便打算上表请辞,想必官家会同意。今日提前禀报相公,万请谅解下官难处。”李若朴是如今宰执之中,徐良唯一的臂膀,他一去,朱悼又病着,徐良在中书愈加孤立了。
等了一阵,见徐良还是不说话,李若朴有些急了:“相公,非是下官……”
“你不必说了。”徐良举起手道。
李若朴见状,低下头暗叹一声。他不怪徐良,任他是谁,在寿诞当日发生这样的事情,心情也不会好。再坐下去也是没趣,他起身对徐良一揖:“下官就不打扰了。”
徐良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花白的须发,满是褶子的面庞,还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佝偻的身子,心下由是不忍,低声道:“李参政与我共事多年,倾力相助,徐良怎会不知强人所难?你要致仕,我不阻拦。本想上奏替公求升一级再致仕,但想来,只能自讨没趣。这一节,请李参政原谅。”一般功臣致仕,皇帝都要加官一级,让他以高于原级别的待遇退休,享受全俸,徐良如今处境尴尬,想帮这忙,也是有心无力。
李若朴闻听此言,有些激动,大声道:“相公不必为下官谋,只望相公自己多多珍重。罢,告,告辞了。”
徐良闻言起身:“我送参政。”哪知此时酒劲上来,刚起身脑袋一晕,一个趔趄跌坐下去。
徐胜见状,道:“我替你送李参政吧。”语毕,伸手作请,李若朴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在徐良陪同下出门而去。
万念俱灰有些过头,但用心灰意冷来形容徐良现在的心情还是比较贴切的。诚如他方才所说,他这一路走过来,可谓“顺遂”。自从在陕西任上回到中枢以后,前辈捧着,同僚供着,一路平步青云,坐到当朝宰相,权倾一时。真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当登上权力的顶峰之后,难免要走下坡。
以他的年纪,本该泰然处之。奈何,就因为一路太顺,现在才会如此失落。既不甘心驱逐北夷,恢复故土的壮志未酬,也不甘心超然的权势地位就此放弃。但接连的打击,让他身心疲倦,尤其是今日……
徐胜轻步踏入书斋,坐回原位以后,思之再三,劝道:“六弟,为兄虽然一介武臣,但毕竟在官场上厮混几十年。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你因为在这位置,树大招风,所以人家想让你下去。事情到了这一步,与其……不如自己求去的好。”
徐六闻言叹道:“哥哥,你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在朝廷里呆下去么?这里就你我兄弟二人,实话与你说,早我就看出来了,今上没有锐意进取之心,往常我独相朝中,还能左右于他。现如今,折彦质起来,秦桧之流又煽风点火,陛下也不是当年言听计从。去年我就动了心思,老九再三地劝,说局势还会变化,只要我留在朝中,不愁没有守得云开那一日。现在看来,是守不下去了。官家如此待我,只差没有挑明。我纵使不顾斯文脸面,三省都堂也坐不下去了。”
“我担心的是,我一旦去职,这次相的位置,不是范同,就是秦桧。范同原是刘延庆的幕僚,如今听谁的,我就不明说了。秦桧此人……娘的,我是真悔当初没听老九的,重用了这厮!他若登台执政,必定事事仰承上意,由着官家性子来。我只担心,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局面,只怕是要毁在这些人手里!”
“现在,想起老九的见识,我是胆战心惊!金主完颜亮不比完颜亶,从他曲意奉承,极力示好我就看得出来,此人志向不小,早早晚晚,他要出这口气的。还有契丹人,在夏境屯兵,虽说是为了东征复国,但倘若我朝有变,他们能不闻风而动?我们两代人浴血奋战,呕心沥血造就的局面……”
徐良说到这里,竟哽咽着说不下去,只顾摇头摆手而已。
“罢了罢了,都说无欲则刚,你都五十的人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就不必再有不甘。索性遂了那些人的心愿,过清静日子去吧。以你的功劳和声望,朝廷必然是要厚待礼遇的。”徐胜劝慰道。
“四哥,哪有那么简单啊。”徐良苦笑道。“你以为他们搞掉我就行了?你以为我们徐家凭什么这么风光?一是因为我在朝为相,二是因为老九在外为将!他坐镇川陕多年,手里握着几十万西军的兵权,从女真到契丹,再到朝廷,谁不忌惮他三分?那才是我们徐家的基石!搞掉我才是开始,接下来必然要把主意打到老九头上!我因为是文臣,相位罢就也就罢了,没甚妨害!老九是什么人?如果动他,他手下那些大帅会是什么反应?他一手再造的西军会是什么反应?朝廷能不考虑这个?我最怕的,就是那些人不动则已,一动,必然下毒手!”
徐胜听得胆战心跳,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吓得他霍然起身:“老九征战几十年,撑住了半壁江山呐!朝廷怎么能如此对待功臣!”
“四哥,老九若是文阶也就罢了,可惜他少了一个进士出身。”徐良道。
徐胜慌了,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母亲死得早,是他和徐王氏一手把这个弟弟带大。倘若徐九有危险,他作亲哥哥的,能不着急?跌坐下去,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朝政的诡诈和凶险,让这位武臣失了分寸。
徐良沉思片刻,说道:“我一旦去职,老九必然震动。到时候,朝廷若是动到他头上,我怕他一时动怒,作出出格的勾当来!”
“你什么意思?”徐胜听话中有话,追问道。
徐良起身坐到他身旁,低声道:“老九到陕西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徐四答道。
“没错,这二十年他就一直没有挪过窝。我虽在朝中,却也知道,二十年来,他在川陕经营,行政、军事、财赋无所不预!四川还好些,整个陕西,从帅司、漕司、宪司,再到各府州县,凡是要害的地方都是他安排的人。还有河东,几乎所有河东部队,统兵的都是他的老部下!老实说,大宋开国两百年,没有一个人能在地方上取得如此之大的权力和势力。是时势造就,也就是他自己经营,还有父亲和我在朝中的遮掩。你想想,他有如此之重的权力,如此之强的实力!虽然一直隐忍不发,小心行事,但一旦这些东西有失去的可能,我怕他铤而走险!”
徐六这话已经讲明了,就是一句,害怕徐卫造反!
徐胜震心得无以复加!他原本是了解这个弟弟的,反正就是浑人一个。但自从他十几岁时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转了性,变得捉摸不透!徐六这猜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倘若老九走到了这一步,那真是万劫不复了!
一刹那,直感手脚冰凉,背后寒意陡起!摇头道:“不成,不成,总得想想办法才好!”
“四哥,你和老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知道,他对你,对四嫂是极其尊重的。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希望,你能劝劝九弟,让人激流勇退!现在他如果自己退下来,朝廷念着他的旧功,必然不会过于为难他。倘若不然,莫说是他,我们整个徐家,都将陷入险地!”徐良沉声说道。
徐四到底是战将,慌乱之后,定住心神,想了好大一阵,方才道:“谈何容易?老九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眼前的一切!”
“不管如何,你总要去劝劝才知道。我估计很快就得被迫辞职,四哥,你得快些,尽快修书给他,阐明利害关系!千万不要叫他走上不归路!他若真起反意,一则不会成功,二来,我们徐家也将万劫不复!先人的英名,也将扫荡殆尽!”徐六这话,直接打垮了徐四!
次日,皇帝不知何故,没有上朝。聚集的朝臣们当然就散去,各回本司理事。
徐六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仍旧到中书坐堂办公。昨天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因此他一进三省都堂,就感觉到了异样,同僚下属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到自己的签房,他坐在公案后,桌上仍旧摆着等他处理的公文。他坐在那里半晌,也没去翻动一本,好半天,才执起了笔。不管如何,善始善终吧。
正批复山东一件公文时,范同的声音在外响起:“徐相。”
“进来。”徐六没有抬头。
范同走到他案前,看着埋首案间的徐六,嘴角一扬,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口中道:“下官来回徐相一声,方才,圣上已经发来了上谕。宋金有约在先,不介入金辽战事,太原郡王接收金国土地城池和降军,于理不合。圣上下诏,命太原王交还宁边州和金肃军,以及遣返所有金军降部。”
徐六手中的笔是再也写不下去,停了片刻,放下笔,抬起头,直视着范同。
“徐相不必如此看我,这是圣上和首相商议后决定的,并且,要由徐相你亲笔签发省札,加急送到兴元府。”范同笑道。
徐良将双手缓缓抽离桌面,放到腿上,使劲地握着,尽量不让怒火爆发出来。所谓“欺人太甚”,莫过于此!昨天那般行事,今天还下这样的诏命,甚至要我亲笔签发省札给老九!有这么干的么?
罢罢罢,不就是逼我辞职么?遂你们心愿就是!一念至此,他反倒放开了,笑道:“范参政,这省札,我就不签了。”
“咦!徐相这是何意?莫非要抗拒诏命?”范同佯装惊讶地问道。
“我有几个胆子,敢抗旨?只是,这道省札,要么你就去请麟王签发……”
不等他说完,范同摇头道:“那不行!必须由徐相亲笔签发!”
徐良轻笑一声:“何必呢?凡事留点余地比较好。”
“余地?哈哈!”范同大笑,似乎觉得这话非常可笑。
“我是说,这首省札,还是等圣上任命了新的次相,再由他签发!搞不好,就是你哦。”徐良笑道。
范同脸上的笑容一时凝结,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问道:“徐相此话何意?新任次相?你是要……”
“满意了?”徐良笑问道。
范同笑不出来,盯着徐良看半天,确认他不是在说笑。一时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还是退出了签房去。等他走后,徐良咬牙切齿,涨得一张脸通红!几乎背过气去!好容易平复心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取了空白奏本出来,就准备写辞呈。但是,刚写一个抬头,他就没再下笔。
我为什么要这么灰溜溜地走?这江山,是我保全的,皇帝,是我拥立的,他今日要逼我出朝,我就得当面跟他说清楚!决不夹着尾巴滚出朝廷!想到这里,将笔一扔!起身便往禁中去!
他前脚一走,范同后脚就跑出签房中,盯着他背影想了片刻,又匆匆奔进折彦质的签房,也不敲门,一进去就道:“折相,徐良怕是去面君请辞了!”
“什么?”折彦质正批公文,听了这句话,手中毛笔在公文中划出好长一道墨痕来!
“方才我去见他,告知要他亲自签发省札,命太原王交还土地降军。他就对我说,这要么请麟王签发,要么就等新任次相来签!当时我就觉得他想请辞,现在看来,八成是了!”范同疾声道。
折彦质弃了笔,心头也是犹豫再三。徐良若是真请辞,圣上会不会准?万一准了,自己是不可能独相的,次相的位置谁来接?范同?秦桧?还是旁人?
就在他思考的时刻,徐良已经走向了勤政堂。此时他才发现,一旦决定了,不纠结,心头反而如释重负,没有那么多的犹豫和不舍!就如四哥说的那样,无欲则刚!此番遂了你们的心愿,老子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