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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结束当天晚上, 她们看完闭幕式表演,一回酒店,就见到了王部长陪同着的主人。这位主管艺术体操的领导特意从国内飞了过来, 还带了记者, 为她们拍宣传照片。林丹丹又不畏艰辛万苦地从医院里头出来了, 坐在轮椅上接受记者的专访。不知道的人, 肯定要以为是她拿了冠军或者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否则国家队第一次在世界级别的艺术体操竞赛中拿到金牌,为什么成了她的专题报道了。
等到开会的时候, 这种神奇的膈应更是无所不在。
主任先是肯定了队员们的成绩。她们的努力拼搏,为祖国赢得了荣誉。林丹丹将头昂得高高的, 坦然地接受着领导的表扬。
冯小满垂着脑袋, 以小学生接受老师传唤的姿势聆听教诲。她一点儿也不期待获得这位主任的表扬。从他做主, 将孙岩放逐回省队, 把个脚都绷不直的林丹丹当做艺术体操未来的希望后, 她就怀疑这人要不眼睛瞎要不就是心瞎了。前者不可怕,身残志坚的比比皆是。可怕的是后者, 睁着眼睛说瞎话。
果然,先给颗甜枣,后面就是大棒。主任话锋一转开始不点名批评:“有些运动员, 身上娇骄二字气焰膨胀。几个小报记者吹捧一句庞清的接班人, 就真能接了庞清的班?因为一点儿小伤就怕苦怕痛,比赛场上消极怠工, 出工不出力。既然这样, 为什么还要占着别人的比赛名额!早就应该换下去!就想着个人出风头, 一点儿团队精神,集体主义精神都没有!”
冯小满跟庞清齐齐色变,直觉主任的话锋不对。
果不其然,主任的下一句就是:“好在不是所有的运动员都是这样骄纵任性。像林丹丹同志,即使受伤了都坚持训练,一再渴望为祖国增光添彩。这样的精神,才是值得我们发扬推广的。”
冯小满垂着脑袋,她怕自己看见那张信口雌黄的脸,会忍不住吐出酸水来。孙岩手骨断了,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冻到麻木上场去比赛,叫做消极怠工?有的人除了给别人添乱祸害人以外,什么正经事都做不了,居然要发扬光大?
一直到出了临时充当会议室的房间,冯小满都一语未发。她现在真切地理解了那句话,运动员是悲哀的,他们始终处于被挑选的状态。
有些花儿尚未绽放,就已经凋零。
冯小满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喝下一杯水以后,迎上了薛教练担忧的视线:“教练,我想去拍广告。签了一年的合同,我不能违约。”
也许是她历经两世,更加现实;也许是她的生存危机意识更加强烈,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确更加像职业运动员。她将艺术体操当做自己的职业乃至事业经营,可是她永远没有办法将它视为生命。她的人生,绝不被任何身外之物所主宰。
这大概会让薛教练她们伤心吧。
薛教练张了张嘴巴,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
这一瞬间,她也是迷茫的。她这么多年的坚持,真的有意义么。比起孙岩,小满是幸运的,因为林丹丹盯上的是前者。可是即使没有林丹丹,难道就一定没有赵丹丹、钱丹丹、孙丹丹、王丹丹……难道注定了她们得陪着大小姐玩?
冯小满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薛教练:“教练,没事儿。等林丹丹在国际赛场上多丢几回人,估计也就消停了。”
只不过,丢了国家的人,有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毫无感觉,她们这些人却要无地自容而已。
只不过,只要人家心理素质过硬,她想玩多久,其他人就得陪着她玩多久。至于被耽搁的好苗子,反正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国足这么多年被群嘲,也没见谁真活不下去了。
冯小满借口要逛街,要买东西。她好不容易才拿到两千美金的奖励,她要犒赏自己。
由于艺术体操领域奖金少的可怜,迄今为止,也只有几个大奖赛设置奖金,最高的奖金不过为两万欧。国家队以前压根就没有在这种比赛中拿到过奖金,而且举国体制下,也没有这种去争取比赛设置奖金的意识,所以队里紧急商讨后决定了,奖金就直接分给冯小满跟薛教练,作为这次队里对她们取得成绩的奖励。
薛教练不肯要那一千美金。她是没钱,她要有钱,自己还巴不得奖励她们家的小满呢。这孩子,竟然能拿到这样的成绩。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她怕自己做不好,白白耽搁了孩子。
这师徒二人就跟着已经逛过东京城的奥古斯汀母子出发了。她们要去买带回国内的礼物。孙岩被勒令在房间里反省。林丹丹自己不能出门,自然不会让她痛快。用林丹丹的话来说,孙岩思想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偏差,绝对不能再被资本主义世界的灯红酒绿所腐蚀。
要不是这人实在恶心,冯小满简直就要笑了。果然要多出门,多接触世界,才能发现世界多奇妙。
杜鹏已经完成了那位好莱坞新人的拍摄工作。他这几天一直在受邀出席各种服装面料展。
冯小满跟孙喆感慨,这要是米姐在,可不得羡慕死人家了。瞅瞅,人家都求着他看秀的。
孙喆嘴里咬着玉子烧,含混不清地表示:“别急,等三月份巴黎时装周开始了,你米姐又要去看秀了。”
冯小满瞪大了眼睛,不得不佩服。看来米姐还真是跟她说的一样,攒下半年薪水,就为了看一次时装周。能有勇气豁出去的人,多半都能成功。因为获得成功的属于少数派,能豁出去的人同样是少数派,少数派总是惺惺相惜的。
杜鹏还是一副清爽利落的样子,没有络腮胡子,也没有奇装异服。他见了冯小满跟奥古斯汀就点点头微笑。这次拍摄广告没有专门的摄影棚,而是直接在户外进行拍摄。少男少女漫步在植物园的花海中,相视而笑。
冯小满相当狐疑地看着那一片粉红色的花海,她忍耐了再三,还是没憋住:“这是月季吧,不是玫瑰。”
孙喆直接瞪眼:“好好拍你的照片去,找感觉。知道不?必须得找到感觉。”
冯小满郁卒的不行。所谓爱得俏冻得跳,既然是春季新品,广告上的模特儿自然得是春天的装扮。而所谓的春装潮流那都是单衣单裤的风格,完全不理会春捂的精髓。冯小满穿着中袖的长款连衣裙在花海中飘飘欲仙。
她都快哭了,以江南那种阴雨绵绵冻死人的天气,谁早春穿着单薄的连衣裙上街,肯定要被自家妈直接揪着耳朵回家,骂一句,怎么不冻死你个死丫头!
奥古斯汀身上的衣服好歹还是件外套呢!他追逐着女孩子在那条不到五十米远的小道上,来来回回地跑,好让担任着摄影师重任的孙喆捕捉他们最青春灵动的画面。
孙喆一边找镜头,一边调动两个人的情绪:“奥古斯汀,追上她,你就能吻她了。冯小满,拍完这一组,咱们就去吃火锅!”
薛教练直接要捋袖子揍人,这怎么还有吻戏了?
孙喆赶紧护住自己的相机:“我这就是打比方,调动孩子的情绪呢。”
陆芸眼真真地看着自家可怜的儿子眼睛里冒出小火苗,然后火苗又熄灭了,黯然神伤。她相当没有慈母情怀的大笑起来。一直在旁边当镇山太岁的杜鹏也是忍俊不禁。
冯小满看着孙喆被薛教练逼得连连后退的样子,哈哈大笑。极为有职业道德的孙喆在生命安全受威胁的情况下,依然没有忘记捕捉这一画面。
第一张照片敲定之后,后面的进展就顺利多了。奥古斯汀跟冯小满说自己的校园生活,两人的反应也慢慢自然起来了。旁边有小孩子吹泡泡,不小心跑进画面以后,却给了孙喆灵感。他又临时去买了泡泡机,阳光下的泡沫,美好又充满了梦幻。
冯小满抱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她一面蹦蹦跳跳,一面催促孙喆:“大哥,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冻坏了你的模特儿,你找谁拍广告去。”
孙喆翻白眼:“能的你啊!显摆的你。”
为了尽可能减少麻烦,作为冯小满的经纪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啥时候有了这个头衔的,孙喆还给自己这唯一的模特儿书写了一份完整的履历。
April出身手工艺术世家,没错,她妈是卖豆花的,纯手工制作;从小浸淫于芭蕾舞世界,必须的,芭蕾舞训练是艺术体操的基础;对音乐与舞蹈有着令人惊叹的领悟力,肯定啊,她的音乐剪辑跟成套编排可是被安东尼娅都赞美过的呢;醉心于艺术与阅读,没的差,谁让她是艺术体操运动员又是个中学生呢。
妥妥一枚白富美,直接脱离了村姑冯小满的世界。
薛教练看得目瞪口呆,中华语言博大精深之处在于,关键看你怎么说。
等到她们回国以后,报纸上开始出现这次国际俱乐部邀请赛的报道。在那位神奇的记者笔下,语言的玄妙艺术,更加展现得淋漓尽致。
冯小满看着基地宣传栏里大篇幅关于林丹丹带伤坚持比赛的专题新闻,直接一口气喝完了手里的酸奶。这春秋笔法,这移花接木,这指鹿为马信口雌黄的功力,真是看得她尴尬癌都快犯了。
报道里,林丹丹出生于贫寒的单亲家庭。她的父亲是革命烈士,牺牲于自卫反击战。林丹丹的母亲谢绝了国家的照顾,依靠打零工抚养女儿。因为过人的天赋,林丹丹被挑选入名师门下,仅仅练了一年,就拿到了全国少年组的冠军,然后紧接着是全国冠军。这一次,她代表国家队出师国际俱乐部大赛,她的风采赢得了裁判跟观众的一致好评。
孙岩在边上看得冷笑。这记者可能连艺术体操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还整个比赛过程掌声雷动欢呼声不断?最基本的观赛礼仪都不懂,也不嫌丢人。
冯小满哈哈大笑:“说不定咱们的项目还能因此一炮而红呢!黑红也是红啊!”
孙岩不明白她的意思。
冯小满笑着解释:“所谓坏消息胜过没消息。不管怎样,有消息才有关注度啊。”
林丹丹是不是出身单亲家庭她不知道。可要说她妈依靠打零工养活女儿,就凭林丹丹吃穿用度的品质,她妈的零工估计是以秒来挣钱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缴纳个人所得税。
冯小满跟孙岩相互使了使眼色,撇撇嘴,走开了。
这样一篇激情澎湃的报道,看的她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落在另一个人眼中,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同一个下午,千里之外的某座四合院里,林丹丹正依偎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怀里撒娇:“奶奶,我没给咱们国家丢人吧。”
老太太听着生活秘书读完了报道,高兴地直点头:“好好,就是应该这样。你的身上,淌着的是革命烈士的血,不能跟那些妖妖娆娆的小姑娘一样。”
旁边的生活秘书立刻机灵地凑趣:“还是咱们的丹丹聪明刻苦有天赋。其他的小姑娘,哪个不是成天软踏踏的。就咱们丹丹,说让她出国读书都不愿意,一定要为国家做贡献。”
老太太满意地点头:“可不是么,亏得当初丹丹说想为艺术体操事业做贡献,我没心软。不然,可不是少了棵好苗子。看看,丹丹才进国家队没两个月,就能代表队里出国比赛,拿到荣誉回来了。就是丹丹这么拼搏,我看了心疼得慌。”
保姆端着下午茶的点心上来,一道芸豆卷配上一壶上好的武夷大红袍。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要节俭,国家还不富裕,不能奢侈浪费。”说着,她亲自挟了一筷子芸豆卷送到林丹丹嘴里,嗔道,“小姑娘家就要多吃点儿。别跟那些妖妖娆娆的女的一样,恨不得从来不吃饭。”
保姆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亲昵道:“您给她挟的,她哪儿有不吃的道理。”
四合院的外屋,两个中年女人在闲聊。其中一人笑道:“哟,嫂子,你那个干女儿又来了?”
被称为嫂子的女人微微一笑:“老太太年纪大了,难免寂寞,养个猫儿狗儿的,又怕带了寄生虫。总不比能说会道的小丫头讨喜。”
先前说话的那人笑得眉眼都弯了下去:“那一位干女儿可不得乐坏了。要说,还是老太太心太软,哪儿捡来的东西都先认个干女儿。也难怪,好歹她那个爹是替大哥堵枪子儿没的。她那个妈又是从小就伺候老太太的。当初,老太太可是想把自己的大丫头给我大哥的啊。不然她怎么会一直赖到老大难,才嫁给了大哥的警卫员啊。”
年纪稍长一点儿的女人似笑非笑:“你就专门戳人心窝子好了。反正老太太少个孙女儿玩,让她玩去就是了。我这个大伯娘又不是心黑手狠容不下个小丫头的人。她嫌弃舞蹈庸俗,要练艺术体操,我立刻安排教练,一年就让她拿全国冠军。她要为国争光,我又立刻让她进国家队,给她出国比赛的机会。她高高兴兴的,老太太开心,我们也痛快,不是么。”
眉眼弯弯的女人嗔道:“大嫂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行了,反正不过是个逗闷子的。我这一趟来,是想说说我们家老荀的事情。他也在位子上好几年了,想往前挪一挪。大哥那个狗脾气,我怕,就想找大嫂你说说话。”
大嫂微微一笑:“你急什么。你大哥也才刚动过位置,总要再等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这不是家养的,总得掂量清楚了。”
林丹丹一直到一个礼拜后才归队。她原本想让那些人睁大狗眼看看清楚,她是什么分量。结果等她回到体操基地,才郁闷地发现大家全散光了。庞清跟孙岩去看望回乡动手术的队友了。而冯小满那个丫头片子,居然假模假样地又去学校考期末考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