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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CHAPTER.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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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辉醒来的时候发现沈晾闭着眼睛,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先自己洗漱了,才去叫醒沈晾。沈晾被他叫醒,醒得很快。旁辉于是顺手给他抹了把脸。

    沈晾微微抬头,让自己的脸凑着旁辉的掌心,接着旁辉听到他问:“这是在哪?”

    旁辉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了一股力量更大的失望。他勉强笑了一下,说:“医院,你都睡了半个月了。”旁辉重复着日复一日的话,接着给沈晾抽出那本日记本。沈晾看着日记本就坐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旁辉觉得他小时候理应也是这样的,从来不伤害别人,像是一只惧怕外界又默默接受外界一切信息的鹌鹑。

    沈晾在床上看了一上午的日记,又看了些过去半个月的报纸,接着就到了午餐的时间。沈晾的上半身已经能够被抬起来了,他坐在那儿,用一双消瘦苍白的手握筷子。旁辉心疼地说:“你颈托拆了,就多吃一点,太瘦了。”

    “你也瘦了不少。”沈晾眼睛也不抬地说。

    旁辉的心跳了一下,看了一眼沈晾,又发现没有什么不同。沈晾的记忆从半个月前回来,一下子看见他,觉得瘦了是理所应当的。

    沈晾吃饭吃得有些不习惯,他毕竟被喂了半个月,手指都有些不着力。他说:“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走?”

    旁辉愣了一些,觉得沈晾问的话有点儿奇怪。沈晾如果想要下床,会直接动身。之前就干过这样的事。旁辉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见他真的准备下床了,才说道:“你的脚骨头没问题,就是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可能还不太好走路。”

    沈晾说:“可我想走走。”旁辉于是为难地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就散散步吧,别太久。”他扶着沈晾下床,一边帮他挪动盐水瓶架子。

    沈晾一下床就踉跄了一下,旁辉一把捞住他,手觉得挂住了一个空空荡荡的东西。他心疼地摸了摸沈晾细得可怕的腰,说:“太瘦了,要多吃点。”

    沈晾抬头看了看他,接着异常温顺地说:“嗯,多买点。”

    旁辉诧异得险些愣住。他将沈晾扶到楼下,在花园里走了走。医院的条件不错,花园里来往的人少,多数是病人,有家人的陪护,气氛很是宁静。沈晾下楼的时候一跳一跳的,没走几步就喘气,旁辉干脆将他背下去,到楼下又一瘸一拐地搀扶着他走。

    沈晾之前没有跟什么人接触过,但是旁辉半个月都待在这里,上下楼也认识了不少人。有几个老人给旁辉打招呼,顺口问他身边的病患是不是他弟弟。

    旁辉说是,然后跟沈晾介绍,但也不指望沈晾能回应或者记住这些人。沈晾为人冷漠,对不会再见的人不抱有丝毫好奇心,更加懒得搭理人。旁辉从前跟在他屁股后面为了帮忙给让他得罪的人赔笑就经常有时候忙不过来。最初的尴尬和埋怨过去后,他已经很习惯干这件事了。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晾竟然点了点头,挨个儿叫人大伯。

    几个病人也就互相寒暄几句,旁辉就带着沈晾走开了。沈晾沉默着跟他在楼下散步了小半个小时,就顺着他回到了楼上。

    此后的三四天,这个行为模式都一直坚持了下来。上午旁辉会带着沈晾去楼下走走,尽量避免接触到相同的病人要给沈晾重复介绍,下午就坐在病房里看会儿书,有时候会有人来看望沈晾。王莽自从来探望过他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来探班,旁辉知道是为了避免暴露。但是王莽经常会给沈晾寄信,通过杨平飞或者王国带来,旁辉就常帮助沈晾回忆起王莽是谁,他的信在关照他什么。旁辉只捡安慰的话说,不捡关键点。沈晾也没有亲自看信的执念。旁辉对此感到高兴的同时,却意识到沈晾的精神每况愈下了。

    他变得非常嗜睡,但是每次合上眼睛没多久就立马惊醒。他盗汗现象严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沈晾每天都执意下床散步,听旁辉说说近况说说他自己的家人。直到有一天,沈晾下床时踉跄了一下,直接瘫软在了旁辉身上。旁辉心惊肉跳地将沈晾搂住,放在床上,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沈晾的双眼下满是青影,他靠着旁辉的肩膀,说:“……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旁辉将他的面孔对着自己,清晰地看清了他乌黑的眼圈和鲜红的血丝。旁辉惶急地说:“头晕?我去叫医生……”

    “不用!”沈晾一把拉住了他。旁辉看着沈晾青筋凸起的手,忍不住狠狠咬紧了牙关。他抓住沈晾的肩膀,双眼深深看进了对方眼底。

    “沈晾,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一直没有睡觉?”

    旁辉没有叫他阿晾。沈晾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恍惚。那是困乏已极的模样。

    旁辉咬着牙关,努力摇晃他说:“沈晾!你不能这样!”

    沈晾缓慢而厌烦地将眼神聚焦,努力看着旁辉。他仿佛看见旁辉黑夜里的眼睛,看见旁辉给他一勺勺挖碎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的模样。他张开嘴,开阖了好几下,才发出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不想……”

    “沈晾!”旁辉大声怒喝。这一声几乎将沈晾从晕眩中震清醒过来。

    沈晾固执地瞪大了双眼,死死瞪着旁辉。

    旁辉脸色铁青地说:“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晾没有回答旁辉的怒吼,他一言不发,双目依旧瞪着旁辉。

    旁辉被瞪得心烦意乱,几乎涌起了摔砸东西的火气。如果沈晾从那一天开始就没有睡觉,那么他已经有整整五天五夜没有入睡了!一个正常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都无法达到五天五夜不睡觉,而沈晾甚至只是个重伤未愈的病人!旁辉的手死死抓着沈晾几乎瘦成了骨头棒子的胳膊。他知道沈晾从新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在不断测试自己的记忆,他尝试过很多种方法,回忆前一天的三餐已经是最简单温和的方式了。沈晾还尝试过惊吓、撞击,测试那能否让他获得记忆。他在日记本里记录自己做过的尝试,但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如果必须要失去记忆,那么他保持记忆的时间是多长?这是依靠他清醒的时间来决定的吗?如果他一直清醒,记忆是否一直就存在了呢?如果这是成立的,那么就证明他的短期记忆没有出问题,而是睡眠机制出了问题……

    沈晾将他的猜测部分写进日记本,部分跟旁辉说了。旁辉有时候会选择性地将一些具有危险的念头的日子擦除——他给沈晾的笔是一支铅笔。这样一来,沈晾的思维就不会顺着“前一天的他”继续发展下去。但是旁辉没想到,沈晾还是开始尝试了,既没有将这项行动写进日记本,也没有告诉旁辉。他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看待旁辉的照顾的!

    旁辉想到沈晾日复一日地问自己重复的问题,日复一日地在深夜忍受寂静和孤独,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就感到火气不断往喉口上冒。

    “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旁辉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将那瓶盐水晃得险些掉下来。

    沈晾抬头瞪着他,嘴唇发白,接着用异常冷静的声音说:“我不想忘记。”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旁辉通红的双眼下,压抑着微微颤抖的嗓音:“我不想忘记……你的话。”

    旁辉的大脑一片空白。

    沈晾忍受着眼前越来越繁杂的幻觉,缓慢地开口。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回音,像是回荡在一个高大的教堂里。无数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搁在他和旁辉的中间。他半阖上眼睛以躲避那些错误的复杂的感官,用最简单的表达方式回答旁辉的问话。

    “我不想每一天都看到新的绝望……你不会让我记录下关于那句话的任何事。我不想忘记你做的一切……你对我说的话……”

    沈晾抓住旁辉的袖子,抓得越来越紧,近乎是恶狠狠的了。他努力睁大眼睛,抵抗着强烈地困倦,让自己的眼神对焦在旁辉的双眼上。“我不想睡觉……我不想睡过去……责任……这是我的责任……”

    旁辉的拳头一点点收紧,将沈晾缓慢地抱进了怀里。沈晾抓住他的衣领说:“我怕我一睡过去……就再也记不起来……我不能睡……不能睡……”

    旁辉的眼睛都湿了。他按住沈晾的背说:“你睡吧……”

    “不能睡……”沈晾带着绝望重复道,“旁辉……那一天……我保持清醒的第一天……我从日记本上……看到了自己的厄运——”

    “我会被一个破碎的药水瓶砸中……我看不到未来……全是黑的……旁辉……我不能睡,我不能忘记你……”

    旁辉的全身异常僵硬。他想起了五天前,沈晾看着日记本时,双眼的异状。那个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了什么。之后的五天里,他也有许多次感受到了沈晾的异常。他分明应该知道沈晾是假装睡着的,但是内心潜意识里也许一直默许而欢欣着沈晾的举动,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想法。如果此刻手边有一把枪,他几乎能立刻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旁辉几乎要把沈晾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将嘴唇抵在沈晾的发上,用喑哑而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恳求说:“阿晾,你睡吧……”

    沈晾苍白的手指紧紧捏着他的衣领,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旁辉说:“阿晾,你睡吧……只要你醒来,我每一天都会告诉你……那句话……”

    “你要每天都让我知道……必须让我知道……”沈晾重复着他的话,湿热的身体渐渐不再颤动。旁辉意识到沈晾终于睡着了。是昏睡过去的。他撑不住了。

    沈晾一语成谶。

    他昏睡了将近三十个小时。旁辉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盯了他三十个小时。他一直在思考沈晾在那样寂静的夜晚里是如何做到在强烈地困倦下保持清醒的。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沈晾睡过二十个小时之后,旁辉甚至以为他不会再醒过来了,但是老天保佑,他在第二十四个小时睁开了眼睛。但他不是清醒的。

    沈晾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洗手间。旁辉帮他扶着架子,留心了一下那挂着的点滴瓶。沈晾坚持要自己一个人来,旁辉于是只能站在门边等了两分钟。没有等到第三分钟,里面传来了一阵凌乱的响声,有金属架倒地的声响,旁辉的心脏猛地一跳,一步就跨进了洗手间。沈晾倒在地上,一个点滴瓶摔碎在地,药水淌进了地漏里。旁辉吓得险些心脏骤停。他一把抱起地上的沈晾,疯狂地大吼:“医生!医生!护士!”

    沈晾被推走的时候,旁辉还傻坐在地上一时回不过神来。好半晌他才猛地跳起来,追着沈晾跑了出去。然而让几乎失魂的他有些无法反应过来的是,医生在紧急勘察并且做了脑部ct后,给了旁辉一个出人意料的好消息:沈晾头颅里的淤血已经彻底清除了。

    -

    沈晾仿佛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内容太过复杂了,实在令他一言难尽。他看到了很多寻常看不到的东西,也记起了无数曾经“看”过的人。他以他们的视野走过一个个陌生的地方,一遍遍地走向厄运。

    沈晾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头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眼皮也是。他觉得整张脸都十分僵硬。眼前晃动的景色在沉淀之后渐渐清晰,沈晾看了空白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微微动脖子扭头。接着他看到了一个趴在他身边的脑袋。

    是旁辉。

    沈晾看着那张脸,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有人发出了惊喜而惊讶的声音:“沈哥!你醒啦!?”

    这一声惊醒了旁辉。

    旁辉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几乎像是通了一遍电。他猛地弹起来,神智迅速从迷惘恢复清醒。他只听到了“沈晾”两个字,因此眼神也第一个投向沈晾。接着他瞪大眼睛几乎撞得沈晾的病床平移了几公分。

    “阿……阿晾!”

    沈晾盯着旁辉,接着看向了站在那儿叫醒旁辉的人。

    王莽捧着一些慰问品站在那儿,满脸兴奋,正在疑惑旁辉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就听见沈晾说:“把东西放下。”

    王莽连忙将东西放下了。沈晾接着说:“你到这里来,是因为胜才出了什么事吗?”

    沈晾话音落下的同时,旁辉的双眼缓缓睁大。